会议室里，顾屿凌忍不住打量起对面坐着的这位老人。
    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吴优的爸爸。
    在婚礼上，他作为新郎的家长上台致辞，感谢各位来宾的捧场，感谢亲家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女儿，欢迎雷艺加入自己的家庭，风度儒雅，侃侃而谈的样子犹在眼前。
    仅仅几天的时间，对于这位老人来说却像是熬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那种苍老憔悴的垂暮之感让顾屿凌不禁心中唏嘘。
    夹杂着痛苦和愧疚的眼神躲躲闪闪，佝偻的背，鬓角一下子多出来的白发，眼角深深的纹路。
    一夜白头这种事情，不管小说里、电视里怎么渲染，都不如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吴老先生，赵女士跟我说，您之前找过我们，是有什么事情想跟我们反映吗？”江铠语气异乎寻常的温和。
    人非草木，面对这个刚刚痛失独子的老人，他也动了恻隐之心。
    另一面，吴达生沉默着，没有说话。
    从进入这个会议室开始，他几乎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鼻尖。他并非是负隅顽抗，拒不合作。
    如果江铠和顾屿凌有读心术的话，他们就会知道，此刻的吴达生已经被困在一个梦魇当中好几天，快要窒息了……
    荒无人烟的旷野里，四野的云压得很低，半空中飘荡着褪色的经幡，看不出另一头系在哪里。地上到处都是泥泞，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偶尔盘旋而过，发出瘆人的辄辄声。
    一个身影远远地走过来，吴达生一眼就认出是儿子吴优。他激动地朝儿子奔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看得清楚脸时，却又骇然止住了脚步。
    吴优双眼血红，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脸上的神色简直可以用狰狞来形容。
    “吴优……儿子……”他忍不住叫他。
    吴优循着声音向他看了看，嘴角突然露出极其诡异的微笑，喉结翻滚着，喉咙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爸爸知道你很痛苦，是爸爸对不起你……”说着，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吴优喉咙里的呜咽声变成了嗬嗬的喘息声，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一样，向他扑将过来。
    吴达生没动，而是闭上了眼睛：这样也好，他心想，只要能够减轻儿子哪怕一点点的痛苦……
    然而预想当中的撕咬没有到来，吴达生睁开眼睛，发现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一个捕兽的陷阱！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看，发现吴优圆睁着两眼躺在坑底，身下全是殷红的血，一把利刃贯穿了他的胸口……
    吴达生的眼前瞬间蒙上了一层泪雾，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两只手深深抓进自己的头发里，狠狠往外揪。忽然，他又抬起头，眼神恍惚得很。
    他的大半生所有记忆，跑马灯似的一幕一幕在眼前展开，信息量大得几乎要撑爆他的脑袋。
    大概和他们那代人从小所受的教育和成长的环境有关，吴达生一直都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他过去的大半生当中，他从来不迷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也不相信阴司地狱报应。
    他坚信，命运只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在同龄人中，吴达生算得上是一个成功人士。他勤奋，能吃苦，脑子也够灵活，那个年代风云激荡，机会很多，他准确地抓住了时代的红利，下海经商，不到几年就赚下了一份家业。虽然跟那些动辄多少个小目标的富豪比，他还差得远，但在他的家乡，也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光宗耀祖了。
    成功的经历，让他变得更有自信，甚至可以说有些自负。他总觉得自己的所有决定，所有想法都是唯一正确的。作为一家之主，妻子和儿子对自己只有俯首听命，绝对服从的份儿。
    钱是不缺了，接下来他开始琢磨着弥补自己多年的缺憾。
    他一直耿耿于怀自己没有上过大学，没有拿得出手的学历。所以他决定，必须给吴家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来。而这份任重而道远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他唯一的儿子吴优的身上。
    然而世上事，从来就难有十全十美。吴达生很恼火，他这个儿子好像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料，一拿课本就打蔫，反而满脑子里都是在他看来不务正业的明星梦。
    自己辛苦奋斗了半辈子，是这方圆百里叫得出名字的“知名企业家”，儿子居然要当“戏子”？！
    这简直是在啪啪打他的脸。
    更让他火冒三丈的是，一向温驯的老婆居然也跟自己作对，和儿子站在一条线上。背着自己，以监护人的身份，给儿子签经纪合同，支付艺人训练班的全部费用。
    他知道后，在家里大发雷霆，甚至第一次动手打了妻子一耳光。吴优挡在妈妈前面，跟他谈判。开出的条件是，他考上大学，自己不再干涉他的演艺事业。
    吴达生答应了，附加条件是，考不上的话，就乖乖接受安排，出国去读企业管理回来接管生意，从此别再提“演员”这两个字。
    后面的结果，当然是吴优考上了青城大学。
    吴达生也信守承诺，不再干预他的事。时移世异，这场风波反而成了他的谈资，别人羡慕他有个明星儿子的时候，他总喜欢拿出来当成故事讲。
    “这小子还挺有骨气，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像我！”
    就在他觉得自己光耀了吴家的门楣，居功至伟，死了之后可以配享太庙的时候，他接到了儿子从大学里打来的电话，说他这次的可能惹了天大的麻烦……
    他听到，儿子说话的时候，声音在发抖。
    那一刻，就好像有人揭开了他的天灵盖子，哗啦啦灌下去一大盆冰水，激得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子，如梦初醒……
    要说钱，可真是个好东西。
    风波终于过去，就在他吁出一口气，以为生活可以回归正轨的时候。一向身体健康的妻子突发疾病，紧跟着不到24个小时，就撒手人寰。
    一个天天在自己身边，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人，竟然被装进了眼前看到的这个小盒子里。
    吴达生看着骨灰盒上妻子的黑白遗像，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报应这回事儿的。
    事实上，就连这次吴优的死，他也并不感到意外。第一天来到岛上，他就见到了那张脸，陌生，但又莫名的熟悉。
    直到吴优死后，他才终于记起，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那一刻，他明白了，黑暗中，早就有人布置好了一切，周匝合围，盖起了一座埋葬他儿子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