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沣塬。
这里曾是李氏故土,如今再次成为李氏庄园。
在一群大匠的指挥下,两千雇工已经干了十日。
烧砖的烧砖,攻木的攻木,夯土的夯土,干的热火朝天。
雇工们的号子声和秦腔声惊天动地,震动了整个沣塬,感染了一弯沣水。
占地二十亩的城主府,已经打好了地基,开始筑墙建垣了。
云裳和李桓登高而望,此时的“城主府”,很像一个考古遗址。而这么多的雇工,就像是大型考古现场的考古队。
实际上,周朝的沣京和镐京遗址,就在北方二十里的沣水西岸,毗邻关中竹海。
沣京遗址、镐京遗址、关中竹海、李氏沣塬,这四个地方围绕沣水,形成一个四边形相连在一起。
风水上,很有藏风聚气的意思。
即便沣塬地处偏僻,可工地上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可能不为外界所知。
按说李家是汉人,官府肯定要来稽查盘问,甚至会以聚众不轨之名抓人问罪。
就在几天前,鄠县巡检司的巡检就闻讯而来,兴师动众的准备找麻烦。
可是得知李桓和李氏外戚、石抹明安有关系,又看到了李锦书送的玉牌,顿时偃旗息鼓的退走,还说了一番巴结的好话。
此时已经晌午,李家的新奴婢和被解救出来的女子,将做好的饭菜送到工地上。
又到了雇工们最高兴的时间了。
吃饭。
他们都是苦哈哈的汉家青壮,因为交钞极度贬值,加上赋税沉重,平时都是三餐不继,很少痛痛快快的吃顿饱饭。
可是到了此地干活,不但每日有五十文的工钱,更能吃饱饭。
粟米白面,敞开吃!
主家大度,仁慈啊!
众人放下工具,端起饭碗,不约而同的喊道:
“李庄主仁慈哩!”
“好人家!有钱心善!难得哩!”
“额们吃饱饭,就要卖力气!甭当懒蛋!”
他们是真心感激主家的大方,老秦人厚道。
说完,众人就蹲下来,虎里虎气的干饭了。
他们的碗都是自带的,很大,像是个小盆子。这是典型的“秦碗”。
整个工地,都是叮叮当当的碗筷声,“滋啦吧唧”的喝汤进食声,另有一番热闹。
云裳站在破庙的屋顶上,看着两千多人齐刷刷的蹲在地上,忍不住“噗嗤”一笑。
“警察你看,这么多人蹲在地上,像不像一大群鸭子……咯咯!”
“唉,你说他们吃饭,为何不坐在砖头上?干嘛要蹲着?对内脏不好啊。”
重生之后,虽然她也是老秦人,可是对老秦人为何蹲在地上吃饭,却始终不解。
李桓笑道:“陕西人是保留分餐制习惯最长的人。起码金朝的陕西人,还不喜欢同坐桌上一个碗里夹菜。”
“陕西人的碗很大,也是周秦汉唐分餐习俗的遗留。盘子大,就能一次性的将饭菜全部装在里面,不用再夹菜,也就不需要坐在桌子上。”
“如此一来,陕西人吃饭就能端着碗到处走,很自由,不需要待在屋子里。”
“他们端着碗在外面吃饭,邻居街坊之间相互交流,叫做‘老碗会’。这老碗会,其实是周朝时期,家族祭祀分餐议事会的残余演变。”
“另外,陕西也是华夏上古礼仪痕迹最深的地方,是最后接受椅子、跪坐习惯最长的地方。”
“陕西人比较固执,相对其他地区,曾经对椅子很抗拒,更喜欢跪坐在席和榻上。”
“嗯,就是日本人那样的跪坐。日本人这习惯,其实学的唐朝。”
“唐亡之后,风俗变迁,陕西人慢慢也不再跪坐了,可也不爱坐椅子,干脆就蹲着。”
“你看,蹲着的姿态,介于跪坐和坐椅子之间。既表达了秦人传统的跪坐惯性,也表达了对椅子文化无奈的妥协。”
云裳听的小口微张,“我去,姐就随口一问,你居然王八念经、长篇大论的说了这么多。上课啊你。”
李桓不以为意的继续说道:“这是两个文化原因。还有一个生理原因。你是医生,猜猜看。”
云裳想了想,“我明白了。蹲着吃饭,食物能充塞在胃部,更容易有饱腹感。”
李桓笑了,点头道:“不愧是学医的。对,这是第三个原因。任何一个风俗习惯,都有复杂的成因。”
两人正说到这里,朱梅在下面喊道:“小郎君,小娘子,午食了!”
“来了!”李桓答应一声,带着云裳下了屋顶,进入破庙的真武殿。
简单修葺的真武殿,已经成为一个简陋的客厅。
客厅里摆着七八张案几,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李孝真、云禟等人,都已经坐下来了。
就是折重简兄妹,还有寡妇杜梅,侍女朱梅,也都有位置。
他们虽然不会端着碗蹲在地上,却也都是分餐,每人一案。
云禟和碎姨罗青蘅是长辈,当然坐在最上首,其次是李桓。
折重简等四人,坐在最下首。
一个吃饭礼仪,就等级分明。
但是,饭菜都是一样的两荤三素,加时鲜瓜果。
云禟喝了一杯酒,对李桓说道:
“四郎,今日二十九,后天你就要和耶律寅娘去京城了。说实话,额不放心。何况你还要带着云裳一起去。”
“你三个堂兄,受石抹明安抬举,马上就要在凤翔军中任职,也无法陪你们入京。”
“你虽然精通武艺,却只是一个人啊。”
“要不,还是别去了?”
李桓安慰道:“大人放心就是。耶律娘子和萧福果也是有护卫的。我和云裳与他们同行,能有什么事?”
折重简忽然站起来道:“主公,在下愿意陪主公入京!在下但有命在,就不让主公掉一根毫毛!”
吃了十多天饱饭之后,本就极其高大魁梧的折重简,更是威武雄壮。
在李桓看来,他最少有一米九,虎背熊腰,丰上锐下,看上去十分剽悍。
“好!”李桓点头,“有折兄弟同行,那就更是万无一失了。”
李桓知道,折重简虽然不是项羽,却也是邓羌、张蚝、李存孝这样的绝世猛将。
他在兵法上或许很一般,可个人武力上,已经超越了十人敌,是能够陷阵杀将的猛人。
折重简听到李桓同意,大喜道:“谢主公信重!”
李桓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折兄弟还没有取字吧?”
折重简神色羞愧的摇头,“主公这一问,真是愧杀在下了。因为家中贫寒,门楣沦落,没脸给自己取字。”
李桓道:“折兄弟年过二十,乃我汉家豪杰,岂能没有表字?”
折重简叉手行礼道:“那就请主公,为在下取个表字吧。”
求取表字,当然也是效忠的表示了。
李桓也不客气,稍一沉吟便眉头一扬。
“折兄弟名叫重简,鼎上铭文,便如重简,那就字鼎铭吧。”
鼎铭?
就是喜欢读书的云禟,闻言也不禁抚须微笑。
这个字,取得很好。
折重简也是略知文字的,听到鼎铭这个字,心中十分满意。
折重简,字鼎铭,很好!
折重简肃然下拜道:“谢主公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