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澹烟居
作者:枕书眠   书妆赋之孤嫡天下最新章节     
    瑶京不少人都知道,京城最神秘最独特的府邸当是瑾王府。
    京中高门府邸虽然各个胜似花园,一座比一座锦绣大气,一座比一座精致玲珑,一座比一座奢华富贵。但若瑾王府这样风格疏阔又幽诡莫测的,仅此一处。
    当年这里可是瑶京城首屈一指的绮园,繁华瑶京一道幽奇景象。
    奇一在它的包罗万象,以一园之地,囊括了深潭、溪流、草茵、树林、幽竹、花海、山峰等各个风格迥异的景象,数里之地,参差错落,开阔处光风霁月使人心旷神怡,偏狭处幽深莫测令人毛骨悚然。
    估计除了瑾王殿下,寻常人就算慕其风景秀丽幽雅,也没什么勇气将其作为自己的宅邸!毕竟,家以祥和为上。
    奇二在于瑾王府的奇秀飞来峰。寻常府邸就算有山,也大抵是人工假山,装饰园林而已,但瑾王府的奇秀飞来风峰却是真正的山峦,它就好像数块削直尖锐的山体直直从天而降,恰恰落在瑾王府,使这个府邸多了几分超拔刚劲的气象。
    这几块奇峰只是碧栖山遗落的山块。
    瑶京城外层叠环绕的碧栖山,是瑶京最重要的壁垒,在其宛如游龙般的走势里,就像一块糕点掉了一些碎屑,落了一大一小两块落在瑶京城内。
    大的一块就是皇宫所背的桐山,风光秀美,葳蕤大气,和皇宫浑然一体,已经成了皇家一个标志。
    小的那一块称不上山,就是数块挺拔削直的峰峦,仿佛人的手指。这些山峦一点也不温和,一个个笔直戳上天空,巍峨危耸,令人称奇,无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月光下,都有几分吊诡。
    它们落在了绮园,也就是现在的瑾王府!
    奇三就是这园子里曾经发生的一桩谜案。
    很多年前,瑾王府并不是瑾王府,它是瑶京城内一个风光迥异、有些格格不入的园子,因为风景与瑶京城寻常光景异常,倒也能吸引不少猎奇的文人官员前来赏光或者举办一些雅会。
    后来一年,园中接二连三出了数十条人命案,查来查去都查不出所以然,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变色,再也不敢去园子游玩,导致其门前冷落,月色寂寥。最可怕的是,京中流言四起,说什么这园子不详,得要有人镇住,不然还会继续有人丧命,甚至危及园子周边的人家,甚至整个瑶京。
    这话也没错,因为当时的人命案真是一件接一件,十天半月就出一条人命。却怎么也查不出蛛丝马迹!
    先帝宸文帝一则为社稷担忧,二则民心惶惶难以抚慰,一时间焦头烂额。
    当年只有十三岁的瑾王殿下对这些流言呵呵冷笑,让皇兄索性将此园子赏给自己做府邸。宸文帝当然不愿意,墨怀臻可是他最珍爱的嫡亲皇弟,怎么能那他冒险?但后来不知道瑾王如何说服皇兄,最终他独占了这个彼时充满杀机的美丽园子。
    然后人命案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发生过。
    但再也难得有人有机会一睹当日绮园神秘的风光。毕竟没谁有胆子大而煌之光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的府邸。
    除了华之琅!
    他此刻就舒舒服服半躺在绮园主院的澹烟居,和主人谈笑风生。确切地说,谈笑风生的是他一个人,另一个人依然宛如高山之巅深蓝色的静潭,高瑰深冷,不动声色。
    哦,瑾王府的主院澹烟居,恰恰就在那些挺拔刁诡的奇秀飞来峰之下,也不知主人是有意还是无意。
    而澹烟居之所以叫澹烟居,是因为它坐落在直峰之下的澹烟湖之旁,此刻正值午后,阳光逼得一座座直峰宛如黑色,看上去比平日里更为神秘诡异,倒影落在澹烟湖里,湖水清澈如明镜,湖边秋树连绵,风景极为特别。
    特别的意思是美则美矣,但总让一般人心神不定!
    以至于一袭白衣的华之琅是不是怀疑自己在幻境里,梦游到了瑾王府!当然这个梦不是什么悠然宜人的梦。
    华之琅到现在也不了解,这位王爷为何要将自己的主院放在这般诡森的地方,白天还好,晚上出来想赏月,结果被门口那些如青鬼獠牙般的山峦黑影吓回去,那该多么煞风景!如果顺便还想起那一桩现在还没解开的血案,额,那简直是雪上加霜,会骇死人的。
    这位王爷这些年因皇帝陛下的好意,先后娶过两位正妃,两位红颜薄命的正妃,她们都在登上荣华之位不久就香消玉殒,以至于京中传言这位王爷命硬。
    当然命硬,不命硬怎么能挡住当年在这个绮园作祟的大鬼小鬼,不命硬怎么会克死两个如花似玉的正妃?
    虽然在华之琅看来,那两位王妃被瑾王府这样别具一格的园子惊得香消玉殒可能性更大一些。但一个事实是,即使在婚后,瑾王殿下也没让哪个王妃踏足他的澹烟居,他们的正房在府里风景最为秀美的花海一侧,那才是真正的幻境!
    能在那里居住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两个王妃又怎么可能会惊得华年早逝?
    且在华之琅私心看来,这位王爷最命硬的并不是上面两桩,而是作为先帝最宠爱的嫡亲皇弟,最得力的革新才臣,他在十年前那一场变故中,活了下来。并且令人意外地掌握了军权。华之琅现在都想不明白。十年前风声鹤唳的那个夜晚,按照正常宫变路数,这位深受先帝倚重的皇族亲贵和另一个深受先帝倚重的良才重臣木赟,都应该背负着某种莫须有的污名,随先帝的驾崩一损俱损——现在在位的那位皇帝并不是个善良人,并且性子偏执狭隘。
    可是事实是,木大学士虽然没多大悬念地未得善终,却出乎意料地博得善名,以为先帝拦截刺客身亡的名义被厚葬,赢得身后荣光。并且因此让嫡妻家族云家得以保全,未受连累。如出一辙的是,变故后的几个月甚至几年,当时支持新政的英才臣属,虽然以各种借口被打压,死的死,贬的贬,但比起历史上任何一次宫廷政变的流血事件,先帝之死带来的暗潮激荡要温和得多。
    这并不是正常路数。
    所以华之琅一直很肯定,眼前这以为,在十年前那个夜晚,受诏入宫时,肯定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并快刀斩乱麻做了不为人知的谋划,布置了不为人知的暗棋,在风雨如晦的大环境下,为那些一直围在他身边的忠诚之人撑起了一小片天,并且十年来依然苦苦支撑,不让希望的种子被赶尽杀绝——虽然在几乎所有人眼里,十年前的薪火已经完全化为灰烬!
    这正是华之琅不相信墨怀臻真正会风轻云淡起来的症结所在。世界上很多人,他们打出生就背负着某种冥冥之中的被赋予或者被强加的东西,不可能被卸下,至死方休。
    华之琅觉得自己今天想的有点多,可能是眼前这以为在数年的边关苦寒之后,终于因为某种别人猜测不出的理由回到京城,让他有了多愁善感的灵感。
    这可不是好事。
    为了驱逐胸中那一片愁绪,他决定说点有趣的话题调节一下氛围,比如嘲笑一下那个素来傲岸机敏的护国公府世子云衍。
    云衍素有令名,大宸国四公子之首的明竹公子,仪容昳丽,机敏傲岸,擅书法,行事果断利落,瑶京贵族最为出采的男子之一。甚至在大宸四公子里,云衍亦是以机慧居长,可谓一等一的聪明人。
    可是这些天,他被一位女子折腾得忙前忙后,脚不沾地,这也罢了,最重要的是——华之琅只要想到这位素来冷静理智、不乱分寸的护国公世子一点一点拨开眼前的迷雾,看清自己哪个好表妹的清晰面目时,目瞪口呆的模样,就忍不住想哈哈大笑。这个心理路程他在不久前挖掘木小姐的实料时,可是一点一点体会过的。
    当时的华之琅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瓜。想到云衍也会如出一辙体验这样的感觉,他就很不厚道地有一种觉得自己傻瓜的程度减轻了一半的小人心理,一种与人共辱顿觉耻辱会减半的不耻之心。
    “你是说,云衍会查到紫玉木兰徽,从而知道木阅微和寰微公子并不是寻常交情?”墨怀臻话语云水不惊。
    “对的,这几天我也暗处查了,那个木小姐这次脱困,用的基本都是赋花楼的力量,赋花楼老板秦柏要办这些事情并不难,他可是寰微公子的得力之人。云衍真是不可小看,他查到这里已经有所怀疑,我随便透了点风,他就猜出紫玉木兰徽在他那个好表妹手里了。这个好人我还是要做的,云世子可没我们俩那么好的运气听到墙角,得知这一天机。”
    华之琅再说到听墙脚这几个字时,故意看着对面的人,想从他脸上找到一点羞惭的迹象,毕竟这般无耻的事情此人历来不屑,那天却无奈得不得不从墙角听了些风声。
    可惜他要失望了,眼前人的脸色比眼前的深潭秋水还要静谧深邃,一点羞惭的意思都没有。
    华之琅朝天翻个白眼,索性道:“其实后来才知道,就算我不透这点风,云衍也能猜到,因为……”
    他再次不知死活地打住话头卖关子,顺便瞧着墨怀臻的脸色,看他会不会有点好奇。
    “木小姐从莫家那个姨娘手里夺回来的木家商铺,该是这几日就换了天地,被木小姐一手把握,这个应该是云衍始料未及的。”墨怀臻淡淡道。
    “岂止始料未及,他是大为震动,这京中最精明的掌柜,也不能在几天之内,让被比自己强许多的人控制的商铺彻底倒戈,而且不露风声。要改朝换代,要么翻天覆地地闹腾,要么暗度陈仓持久抗战,这个木小姐,不露声色就让那几个本来姓莫的商铺彻底姓木了。云衍自然会探查一番。”
    华之琅嘟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惊然望着墨怀臻:“这个你都猜到了。瑾王殿下,出乎我的意料啊,很显然你已经彻查了解寰微公子和他的寰微书院。”
    墨怀臻不置可否。确实,自那天赋花楼回来,他就偏僻入里,彻查了寰微公子可以查到的一切。同时也对木阅微做了一番翔实的了解。
    这两个人是此次回到瑶京他心底暗生的最大疑惑!
    木大学士的女儿木阅微他虽然因为种种缘由未曾多见,却是难得几个被他挂在心上的人之一。特别是在木赟死后,这种挂怀尤甚,并没有其他意味,只是出于对当年携手战斗过的知己亡友的珍重。
    木阅微极小之时,墨怀臻就见过她,当时还是孩童的她在木赟怀里,玉润可爱,粉颊亮眼。彼时,意气风发的少年瑾王正准备携手那年的科榜状元木赟助力皇兄励精图治,让这个已经行将就木的国家成为强盛之邦,加上和木大学士相交莫逆,不自觉就拿出一块自己很喜欢的独特玉佩送给她。
    木阅微渐渐从孩童出落成姑娘那几年也就是他们奋发图强那几年,偶尔见到那个女孩,只觉得她在木赟和云妩的娇宠下天真单纯,黑亮的眼底常见羞怯的孩童热情。
    如果就这样长下去,这孩子很可能被木大学士伉俪养成一个娇宠却纯真的少女。
    然后他那个深受敬重的皇兄想将他最爱的大臣和最宠爱的皇弟绑在一起,为了其利断金,突发奇想要将木阅微指给瑾王殿下做正妃。墨怀臻感情上倒没有太大反感,可是就当是他们正在艰难前行的那场强国运动来讲,这并不是好主意。
    当时他和木赟已经站在大宸国执政的最中心最巅峰,加上励精图治锐意革新必然会招来旧势力的顽抗,他们的巅峰地位也是漩涡的中心已经承受着不小的压力。
    二人联姻确实可以让这场强国运动更稳固。但危害更大。因为他和木大学士当时的地位已经容不得往前更进一步。联姻会招来很多人的惧怕,可能冲击反抗势力的最后心理防线,激起一波猛烈的反抗之潮。适得其反。
    重要的是,墨怀臻觉得他和木大学士政见一致,情同手足,联姻实在是画蛇添足。
    他想到的利害,木赟也自然洞见了。他婉言辞谢了宸文帝的好意。并且自那以后,有意无意,木赟进宫就很少带着女儿,墨怀臻基本也可以肯定,这个谨慎的大学士也很少在家里提起他了。
    没过多久就是那场令他们万念俱灰的宫廷惊变,木大学士不明所以死在深宫,一干人励精图治的强国之梦成为泡影。
    墨怀臻几乎是倾尽当时十七岁少年的全部智慧,为他们已经残败的理想善后。代价就是远远离开瑶京。
    离开之前他见过木夫人,却没有说什么。木夫人的聪慧他心里有数,那样一个女子,自然知道在之后的风雨飘摇中,如何才能让她和女儿保全性命安稳度日。
    数年木夫人去世,墨怀臻特意回京一趟,他在暗处看过木赟的女儿,当初那个天真热情的女童,因为少年风霜,眉眼间蒙层雾气般忧虑,当年眼底的羞怯也变为带着几分忧惧的怯懦。
    看到这些的墨怀臻心如刀绞,不光是为这个遭遇人生大起大落的女孩,更是为了他们当初惊采绝绝的理想也如出一辙蒙上灰蒙蒙冷嗖嗖的冰雾。这一生都可能永无出头之日。
    他能做的,也只是暗里建议云岙,为了家族,也为了木学士的女儿,尽量让这个孩子低调。和奕王的婚约想办法择期解除。还有就是,在小姐年少的时候,身边不要留太多的奴婢,留上两三个靠谱的就可以。主小怯弱,一群奴婢反而会杂乱生事,让她私下受到欺负。
    云岙当时还一脸纳闷,好奇堂堂瑾王殿下竟然多事且心细至此,关心起一个女孩的饮食起居了。殊不知,那时墨怀臻只是凭借一个机慧敏锐少年的远见和阅历,勘破了一个少时遭遇变故的女童的未来,也自然勘破了她应当如何才能获得稳妥幸福。
    当时那个怯弱的女孩,如果身边有靠谱的人悉心照顾,加上护国公府的后台,度过最难过落寞的这几年,等解除那桩不搭调的婚约,她以后的人生,终会美满。木大学士在天有知,也会欣慰吧。
    但墨怀臻万万没有想到,再次离京数年归来,他见到的木阅微,当然不是那个有些怯意的女童,却也大大超出了他当初的判断——她没有如料长成一个端庄得体的千金小姐,而是反其道行之,成为一个有智识有胆魄谈笑间隐隐有几分杀伐决断的女子,其锋芒虽然被她有意遮掩,但墨怀臻何等之人,他完全可以肯定,木阅微的智识毫不逊色自己那个科榜状元的爹爹,她的聪慧比当年在瑶京已经出采的母亲云妩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令他吃惊的是,这个而看上去十九岁岁的少女,身上竟然有非同寻常的冷静和理智,还有寻常女子身上少有的类似男儿的担当。她几乎洗尽闺妆女子的娇柔。
    墨怀臻扪心自问,自己在如她那个年龄,身上未必也有这样的冷静克制。当然,那时的他并未遭遇任何可以萦怀揪心的人生变故。兄长的呵护让他心坚如铁一往无前。
    木阅微的冷静,源于她少年就潮起潮落的遭遇吧。可是即便如此,墨怀臻也无法释怀,五年多前那个在母亲死后变得怯弱的少女,怎么短短数年间性情如此大变。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虽则人性遭遇重大变故会改其道而行,但就算大改也有迹可循,人总是沿着原先的自己节节拔高的。性格突兀的转折总有其突兀的转折痕迹。
    墨怀臻完全有把握,当年的木阅微,不可能长成今天这样的木阅微。别的不说,就只智识而言,当时木大学士的女儿虽则聪颖,但并不特别拔尖,就算五年来勤力修为,她的聪慧也会寻常闺秀大气端庄的聪慧,而绝对不会如今天木小姐这样狐狸一般慧黠难测的机慧。
    这种机慧几乎是一种天赋,就好像墨怀臻自己,自小就对治国长策欲罢不能,诗词歌赋虽有涉猎却只是为了修身养性而已。所以他即使被国人认定智识无双,也只能成为卓越贤臣却不能成为一个卓绝才子!
    这是不稳定的人性中最稳固的所在。
    当时的木阅微,墨怀臻完全可以判断她会成为一个名门闺秀,而不是现在这样特立独行的奇异女子。现在的木阅微给墨怀臻的感觉就是,当年离开时这个女子是个乖巧受惊的小猫,回来后她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只机警慧黠的小狐狸!
    这个疑惑太深了,由不得墨怀臻不去深想!
    墨怀臻认为,能对她产生重大变化的只可能是数年间遇见了影响至深的人,要么是给了她血玉芙蓉的墨潋瞳,要么是那个和她神秘相交的月寰微。
    但经他彻查,墨潋瞳几年来和木家小姐基本没有任何交集,甚至赋花楼听到的那个血玉芙蓉和芙蓉玉簪的交换典故,后来华之琅去护国公云岙那里套话得出的结果,也是这个小姐满口编故事。
    那就只有月寰微了。
    墨怀臻在那次赋花楼之行就开始留意这位寰微公子,同样对他充满疑惑。虽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但仅凭直接,他深知这个寰微公子并不像华之琅说的那样,只是一个一本正经游戏瑶京的名士才子,他肯定有他的筹谋,谁也没意识到的筹谋。
    他当然会彻查这个月寰微,因为他一切疑惑的症结所在,正是这个云里雾里的寰微公子,寰微书院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