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过年再回去,况且皇爷爷那么疼你,怎么会怪你呢。”
朱长安靠在傅荣怀里,过了一会儿才闷闷的开口:“荣姐姐,我梦里全是大妹妹。”
“她怪我,都是我的错,我在怎么办......”
傅荣闻言立马想像到他梦见了什么随即搂紧他,轻声道:“梦都是假的,大妹妹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可是……”朱长安沉默片刻,声音有些哽咽:“我就是觉得难受。”
“真的好难受......”
“我的头好痛。”
“”
“那是因为你一直哭能不头疼吗。”说着傅荣便让人将候在隔壁的御医叫来,然后帮他按着太阳穴。
御医看过后开了一副安神助眠的药方,喝了药后朱长安终于睡了过去。
傅荣将朱长安放下躺平给他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在床边守着他。
次日,朱长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御医开的安神助眠的药确实管用,他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
三日后。
一三九七年(长生元年)八月十四日
驸马耿璿被唤去宫中商讨公主葬礼。
“陛下,人来了。”御书房里陈欢走进来禀告道。
“让他进来。”朱长安放下手中的毛笔,抬头看向陈欢。
御书房里,朱长安和驸马耿璿相对而坐,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我记得大妹妹很是喜欢你。”
耿璿闻言顿时紧张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朱长安,发现他正温和的笑着看着自己,顿时感到脊背发凉,连忙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那你喜欢她吗”
“我……”耿璿闻言顿时愣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要说喜欢,自然是喜欢的,但是...现在公主已经薨了说喜不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呢
“公主贤良淑德、温婉大气臣自然是喜欢的。”
朱长安闻言轻笑一声:“看来你对大妹妹也不是全然无情。”
他这话一出本就胡思乱想了好几日的耿璿便知道自己今天怕是要凶多吉少了,连忙跪倒在地:“臣有罪。”
“陛下恕罪,臣对公主自然是真心相待,只是……”
“只是臣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臣愧对公主......”
朱长安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静道:“朕可没说你有罪。”
耿璿闻言顿时愣住了,他还以为朱长安这是要追究他的责任,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这么说,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陛下”
“朕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即可。”朱长安道。
“是,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耿璿连忙道。
“你们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为什么还要生,她生上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大妹妹需要休养...所以喝过避孕药的你为什么会让大妹妹再次怀孕”
耿璿闻言顿时沉默了,这个问题他真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说实话吧,怕惹得朱长安生气,不说实话吧,他又觉得对不起死去的江都公主。
但没办法他不敢不答只能低着头不敢看朱长安,声音闷闷的道:“臣没喝,是...是臣想要一个男孩。”
朱长安闻言顿时脸色一沉,虽然他早就猜到了答案,但是真的听到耿璿亲口承认还是觉得非常愤怒。
在这个只有可以男孩承宗的时代,就像他自己也迫切需要一个能男孩继承皇位一样,所以他能理解对方。
不过理解和原谅是两码事。
作为一个双标的人,他不会原谅对方。
“所以你就没有想过我大妹妹的身体能不能承受的住对吗。”
“臣......”
耿璿顿时无言以对,他确实有考虑过这些,也犹豫过几天,不过当时只是觉得江都公主既然已经生过五个孩子了,那再生一个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所以才会......
或者说在他看来,生孩子就是女人的事情,只要江都公主给他生了儿子,那么其他的事情就都不重要了。
毕竟洪武年间也不是没有公主难产死了的事情发生,这种事情只能算是运气不好也没有人会因此追究驸马。
甚至只要不重新娶妻,他还可以用驸马的身份纳妾然后再生几个独属于自己的孩子。
但朱长安不可能不在意,毕竟这是他最疼爱的大妹妹,也是他唯二的一母同胞的妹妹。
“孤当初怎么就同意让你做仪宾了呢”朱长安有些头疼的喃喃自语。
耿璿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跪在地上。
“自古以来皇家都是先君臣后夫妻。”
“但你却没有搞清楚顺序。”
“你先是臣,然后才是驸马。”
“身为臣子,理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身为我的妹婿你的职责就是照顾好大妹妹,宠着她让她开心。”
“可是你呢”朱长安质问道。
“你做到了吗”
耿璿听着朱长安一连串的话,只觉得头皮发麻,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大明的公主不蓄男宠,不养面首,上敬公婆,下育子女,你还安敢得寸进尺。”
“你好大的胆子!”
“读了这么多年书,什么是尚公主不知道吗,礼仪尊卑都不懂。”
朱长安越说越生气,他本就因为江都公主的事情心烦意乱,现在看到耿璿这副样子更是觉得烦躁不安,恨不得直接让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耿璿跪在地上冷汗直流,脑子里全是他和公主成婚时还是太孙的陛下威胁他的话。
此刻一句话他也不敢说,他自然知道朱长安说得没错,可是事已至此,就算他说再多也没有用。
“算了,朕也不想听你说这些没用的话了。”
朱长安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耿璿道:“你回去吧。”
“陛下......”耿璿闻言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朱长安,对方刚刚的样子让他以为自己这个陛下要立刻杀了他。
“回去吧。”朱长安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疲惫。
“臣......”耿璿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来人。”他叫道。
“陛下。”陈欢应声进来。
“将我养的相思鸟给他送去。”朱长安说完顿了顿又道:“杀了雌鸟只送雄鸟。”
“是。”陈欢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将屋里的人都遣出去,朱长安独自坐在桌前。
他拿起笔想要继续批阅奏折,只是心思却不在奏折上,满脑子都是往日与朱曦遥嬉笑的美好回忆。
他想起江都公主小时候的可爱模样,又想起她长大后的端庄大方,最后再想到她死后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
“大妹妹……”他低声呢喃着,声音有些哽咽。
越是回忆朱长安越觉得自己有愧于对方。
那些原本模糊的记忆骤然清晰起来。
幼时他们的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他至今都记得自己与她初见时的恶意。
年纪小小的他嚎着不要妹妹,从那以后马皇后夫妻才惊觉自己孙儿对于其他小孩子的排斥,他不仅是不要妹妹,他是平等的讨厌其他小孩子。
他讨厌任何一个会分走他宠爱的孩子,期间朱元璋不是没有其他儿子女儿降生,只不过那些小孩没有他妹妹重要没能出现在他的面前。
往后他们在有意的试探中找到原因,然后进行解决。
解决方法非常简单粗暴,本就独一份的宠爱被表现的越发明显,他们甚至基本没有在他面前抱过其他小孩子。
赤裸裸的偏心抚平了他隐晦的不安。
最初来到这里时陌生的环境、听不懂的语言、口不能言身体不受控制的痛苦,还有恐惧于被别人发现自己异样的竭尽全力的伪装。
这些都伴随着马皇后他们无缘由的宠爱,逐渐消散。
被满满的爱意包裹,不缺爱的他终于能够理性的接受其他孩子,甚至将那些对于他来说溢出来的爱护分给其他人。
虽然他是母妃的第一个孩子,可是他并不是母妃最爱的那个。
和他不同大妹妹从出生便一直养在母妃身边。
朱曦遥的每一个成长过程都有常婉的参与,再加上她生怕因为自己儿子的童言让他人不喜自己的女儿,故而对其爱护非常。
感情也是需要培养的,没有养在常婉身边的他虽然明面上一直很受常婉喜欢,可实际上母亲最爱的是他妹妹。
不过他并不纠结于母亲的爱,因为他一直被阿爷阿奶溺爱着。
所以从他妹妹开始记事起,他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而今那个会对着自己撒娇卖痴妹妹却在如此美好的年纪离开了自己。
朱长安越想越难过,眼眶渐渐泛红。
她明明还如此的年轻,她才二十四岁啊。
一阵鼻酸上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桌案上失声痛哭起来。
桌上叠成一摞的奏折随着他的动作被碰倒,不少笔墨纸砚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而这些都没能吸引朱长安的注意。
他只是死死地抱着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他的妹妹,他乖巧可爱的妹妹。
那个每次闯祸后都会躲在自己身后让他帮忙收拾烂摊子的妹妹,那个每次受了委屈都会找他哭诉的妹妹,那个见到他总是笑容灿烂的甜甜的叫着自己哥哥的妹妹,那个......
在朱长安的记忆里,妹妹一直天真活泼,仿佛从来没有烦恼一样。
可是现在......
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无法对着他撒娇卖痴,再也没办法缠着他要糖吃,再也无法对着他笑......
这些亲密的家人随着时间流淌一个个的离开。
朱长安只觉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一般疼痛难忍,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的平静下来,红着眼眶收拾了桌案。
将倒塌的奏疏一本本拾起来摞好,然后又捡起地上的笔墨纸砚整理好放回原处。
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恢复平日的冷静。
朱长安颓然的坐在椅子上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对于这些公主来说,她们的人生轨迹似乎从一开始就被限定了。
这是个史家对女性惜字如金的时代。
就好像咏絮才女谢道韫在书中被记作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他要为他的妹妹能够有名有姓的出现在史书上做点什么。
至少以后史官在提起他的妹妹时,不只是一句“江都公主朱氏,孝惠皇后生,孝康皇帝长女,长生元年不幸去世。”
缓缓的铺平纸张,就着自己混乱的脑子开始为妹妹写墓志铭。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大明长生元年,八月朔十四日,皇帝朱长安谨撰志铭,以悼吾妹江都公主朱曦遥之德行。
吾妹江都公主,讳曦遥,字昭明,乳名立夏,生于洪武六年五月一日,孝惠皇后所出,孝康皇帝之长女也。自幼聪慧,性情温婉,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文武兼备,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以骑术见长,马背之上,英姿勃发,宛若飞燕。琴艺亦非凡,指法娴熟,音律和谐。
及长,嫁与长兴侯耿炳文之子耿璿,夫妻相敬如宾,家道和顺。公主初封江都郡主,洪武二十九年进封为公主,耿璿亦封驸马都尉。
长生元年八月十一日,公主不幸去世,享年二十四岁。其一生,虽未见显赫功名,然其品德、孝行,足以垂范后世。今择吉日,葬于香山,愿公主之德,如兰之秀,如松之贞,生荣死哀,永垂不朽。
铭曰:
兰心蕙质,淑德流芳。孝悌为本,家国之光。生荣死哀,永垂不朽。皇帝朱长安泣志。
朱长安写完之后将笔搁在笔架上,看着纸上的字迹,微微出神。
虽然现在讲究的是避名不避字,但大妹妹的字和乳名只有一些亲近的人才知道。
他们兄妹几人的乳名随着母亲的离开几乎就没人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