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饭,走出楼外,天色已暗。
街面上空荡荡的,不见行人,灯火稀疏。明明才入夜不久,眼前的光景却好像过了子时一般。
城中一片宁寂,家家户户都进入了睡梦中,只有寥寥几盏灯火,在一片漆黑的屋宅中格外醒目。
一行人循着灯火,寻觅住处。
在一个拐角后,他们听到了久违的人声。
“这位婆婆,贫道见你印堂发黑,是大凶之相,需静坐避祸,切勿在外走动啊!婆婆?你能听到吗?”
那婆婆没有理会,转过了拐角,径直朝这边走来。
江晨看她满是褶皱的脸上果然有一团黑气,分明是不吉之兆。
“婆婆,贫道这里有一张六角符,可祛妖邪,可避灾祸,你将它放在衣襟内,百鬼莫侵,百邪不近……”说话者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婆婆身后,是个年轻的道士,手里拿着一张黄符,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但老妪充耳不闻,拄着拐杖自顾自地往前走。
那道士跟过来,借着惨淡的月光,看到江晨一行人,愣了一下。他扫视众人,目光落到安云袖脸上时,就再也无法移开。
安云袖蹙起眉头。她本已习惯这样的目光,但这人一身道装,衣冠楚楚,看上去是个正经出家人,眼神却如此炽烈,这让她格外厌恶。
“师……姐?”道士用不确定的语气开口。
“认错人了。”安云袖冷冷地回应。
道士却上前一步,神情愈发热切:“师姐,我没带追兵过来,只有我一个人……”
安云袖转过头,用一种哀怨的语气对江晨道:“公子,你看看吧,这个人的眼神真讨厌,奴家把它挖出来好不好?”
道士站在原地,像是呆住了一般。
他怔怔看着安云袖,愈发确定她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师姐。相比原来那种清纯无瑕之美,如今的她多了一种妖媚的气质,他听师兄们说起过,这是她在叛出山门后才拥有的魔性之魅。而那股杀气,也是如此冷冽真实,师兄们也是在这样的情景下,才放弃抵抗,甘愿死在她手下吗?
此乃惑心之术,将道与魔的咒法糅杂在一起,乃是禁忌中的禁忌。年轻道士明知道这一点,却有一种赴向归途的安宁感,难以提起反抗的心思。
安云袖是真的想动手。正当她徐徐抬起手掌之时,忽然听到后边传来“噗通”一声,是有人跌倒的声响。
转目瞧去,正是那面色发黑的老妪,蜷缩在地上,拐杖丢在一旁,抽搐几下之后就全无声息了。
“死了?”楚楚伸长脖子望了望,见她毫不动弹,警惕地朝四周瞧去,“不会这么巧吧?”
“她身染邪祟,本来就已经油尽灯枯了。”江晨道。
谷玉堂连叫好几声晦气,宫勇睿则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要看个究竟。
另一旁的道士比他更快一步,伸臂将他拦住,道:“小心,她身上邪祟未消,会感染生人。”
说罢,道士稽首行礼,宣了一声道号,低诵太上洞玄灵宝三途五苦拔度生死妙经,为死者超度亡魂。
同时,从街角后又有另一个诵唱声响起,念的是佛家经文,嗓门更加洪亮,把道士的声音完全盖了下去。
江晨听出那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不禁皱起眉头,望向咒音来处,只见一位白衣飘飘的年轻僧人从拐角后转出,双手合十,一脸悲悯之色,缓缓踱步而来。
“是他!”谷玉堂叫了一声,立即就认出,这白衣和尚正是不久前在街头劝架的那位高手,身法颇为不凡。
此时近距离观察,更可见这和尚宝相庄严,周身甚至有淡淡的金光泛出,宛如一尊降临人间的佛像。
谷玉堂在酒楼里谈论和尚时毫不客气,但当人家真到了面前,他却不吱声了,生怕惹恼了这高僧,一记大慈大悲如来神掌把自己劈死。
安云袖也面露惊奇之色,看着这白衣僧人的庄严金身,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唯独楚楚没那么多顾忌,打量了僧人几眼,开口道:“你这和尚,眉毛怎么是红色的?故意染的吗?看着很邪气啊!”
白衣僧嘴中念着经文,似乎无暇回答。
江晨冷哼了一声,道:“和尚,我嫂子问你话呢!”
白衣僧停下咒文,低诵了一声佛号,道:“回禀施主,贫僧的眉毛天生如此,并非故意为之。”
江晨道:“那你的长相,怎么这么邪气呢?”
白衣僧苦笑道:“爹娘给的样貌,贫僧亦无可奈何。”
“和尚是出家人,难道还认得爹娘?”
“不仅认得,还会闹相思。”
“原来和尚也过不了这苦海。”
“若过得了苦海,就不是和尚,而是佛祖了。”
“想不到和尚也是个妙人。”
“惜花公子驾前,和尚不敢称妙。”
江晨哈哈大笑起来。
白衣僧也同样在笑。
他知道自己总算过了这一关,要不然,现在应该是头颅尽碎、红白四溅的场面。
这时候,道士的一段经文已经念完,他抬起拂尘,祭起符咒,就要朝地上的尸体施展。
“道兄且慢。”白衣僧叫道,“这位老人家身上邪祟厉害,须用红莲火烧。”
“红莲?”
道士一句话没说话,却见地上红色业火已起。“哔哔啵啵”,片刻工夫,就将尸体烧得干干净净,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道士瞪大眼睛看着这场面,蓦然抬头,面露不忿:“和尚,你——”
“阿弥陀佛。”白衣僧双手合十,俯首诵了一声佛号,一脸悲悯,“老檀越这一生的罪业,都随风而去了。”
“那和尚的罪业呢?打算怎么消除?”道士呛声道。
白衣僧眯眼微笑:“劳道兄挂念。贫僧若修不得阿罗汉果,自当堕无间地狱;若能修得,便弃诸恶于苦海,万缘都罢,诸法皆空。”
道士又挑衅:“和尚自个儿渡了苦海,便要斩断缘法,不打算普度众生了吗?”
白衣僧笑道:“大智闲闲,澹泊在不生之内;真机默默,逍遥于寂灭之中。贫僧悟性不够,只能做个自了汉。先度自己,再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