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从天光破晓之时一气杀到了将近正午。在gz的连绵大山之中，在炽热的阳光炙烤下，浓厚到让人恶心的血腥味笼罩着这个无名战场。死者枕籍，伤者无算。厮杀声渐渐消失，失败者零星的抵抗只能加剧胜利者不耐的情绪——神经高度兴奋之后导致的疲惫让他们迫切需要休息，进食和饮水。
    获得最终胜利的明军没有再去追赶逃散的彝人，他们实在太累，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代表着军功的彝人熟练地窜进了茂密的山林中，只需要片刻光景就再也无法在幽暗山林中看到他们的影子。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几十个慌不择路的彝人竟然撞到了甲哨的手里。甲哨的哨官刘小七几乎没花什么气力就将俘虏包了饺子。甲哨的兵士们纵然乏得厉害，但仍旧严格按照军官的要求将这伙彝人包围起来，然后一个略通几句土话的兵士站出来大声喊道：“扔了刀枪，跪在地上，我们不杀降兵！”
    彝人的反应却耐人寻味。听到这句话，被土兵护在中间明显头领打扮的人物神色慌乱地朝人群里头挤进去，他乱糟糟地喊了几句什么，刘小七皱着眉头听了半天，最后偏头问那个充作通译的兵士：“他喊甚么呢？”
    “好像是说我们撒谎。”兵士的脸色同样不甚好看，他在嘈杂的声音里头仔细分辨，很有些艰难地断断续续为哨官翻译道：“明狗……在撒谎，他们会杀……杀了我们？或者是杀俘，最后是和他们拼了。”兵士干脆利落地结束了翻译。
    刘小七伸手推了推帽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顺手从身后某个兵士手里接过葫芦喝了一大口水，等水全部咽进喉咙，他才慢吞吞地开口道：“你告诉他们，朱燮元制台有令，只要愿意放下刀枪，安心回家，朝廷就会饶了从逆之罪，若是执迷不悟，我们可就动手啦！”他又低声咕哝一句：“未必有人还会嫌军功太多？”
    兵士照刘小七的意思翻译了用土话大声喊给对面的彝人听，青衣青裤的异族骚动起来，然后争执像波纹一般从中间向四周扩大，兵士们口瞪目呆地看着原本同仇敌忾的敌人突然和自己人动起了手，惨叫和痛呼此起彼伏，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却很干脆，面目黧黑手脚粗糙的彝人捆着几个被堵了嘴的不住扭动挣扎的男人，然后干干脆脆地丢了刀枪冲刘小七跪倒，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那充作通译的兵士神色痛苦连猜带蒙地勉强将意思讲给刘小七：“大约就是他们也是受到了这些人的欺瞒，绝无和朝廷，和官军作对的意思，希望我们能遵守诺言，放他们回家。”
    刘小七打量着披头散发被按着后脑勺压跪在地上，同寻常彝人一般打扮无甚区别，据说是这次埋伏的主使者，他盯着对方，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强，“抬起头来。”他喝了一声，“怎地，做得下事，却没胆子认了？”
    不用兵士催促，就有急于讨好明军的彝人硬是将被缚之人的脑袋扳正，然后一张熟悉的面孔无可避免地出现在了刘小七与其他许多丁队兵士的视线里。尽管那张脸上混杂着泥土和鲜血，但刘小七还是一眼认出，他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但最后定格下来的却是浓厚的厌恶和愤怒。
    “来人，将此人和后头那些人押了送到队官面前去！”完全不想掩饰脸上表情的刘小七一招手，立刻就有几个兵士越众而出，上前去将他们接手过来，然后他换上一副和蔼的神色同彝人说话，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朝廷定然是要荡平奢安二贼，但你们只要别再听奸人挑拨与官军作对，就能安心过日子！”
    他说完转身拔腿就走，也不管身后的彝人如何紧张哀求，还是会说土话的那个兵士费尽口舌才安抚下来。刘小七脚下极快，几步就追上了方才先走几步的押送队伍。而被堵着嘴巴，反捆着双手的关老二看见他过来，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一样，原本认命一般安安静静，却突然极力挣扎起来，负责押送的兵士却不认得他，见他闹起来，毫不客气地掉转了枪杆冲他身上狠狠抽打下去，边打边骂：“老实点！再闹，小心你爷爷我尚你枪子吃！”
    关老二却犟着脖子，鼻翼翕动着呼哧呼哧地喷气，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面色平静的刘小七，这会儿就是原本毫不知情的兵士也看出几分不对劲儿来。他看看刘小七，又看看恨不得朝刘小七扑上去的关老二，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收了手，推了关老二一把，催促道：“快走吧！俺们队官还等着见你们！”
    自始至终，刘小七没有同他说一个字。关老二被推得踉跄一下，险些摔倒，却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个甚么滋味。他站住脚，扭头向刘小七看了一眼——后者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见他看过来，似乎扯了一下嘴角，然后径直走开了。
    李永仲从战斗结束一直忙到现在。几个队官也就冯宝群还算好手好脚没怎么受伤，他素来是个能干的，这时候帮忙不少。只是一条，此战过后，虽说李永仲和他们职衔差遣都差不多，冯宝群却将他看做上官，事事请示，最后还是李永仲自己受不了，情真意切地劝他：“冯队官，你这是折煞我了！论年岁，你是我兄长辈，论资历，小弟却是刚入营不久，冯队官却已经是咱们显子营的老人，你弄这些，传到别人耳朵里，却不好听！”
    冯宝群却仍是笑得一脸恳切老实，听他如此说，也只微微一笑，毫不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也因此丁队上下待他更亲热些。他这番做派弄得人人议论，最后在郑国才面前才算半真半假地掏了底出来，言道：“咱们这回军功不小，如郑倔驴和周大炮你们，倒算前程正好，但我年岁同千户差不了多少，顶天也是多拿些赏银，升迁却是指望不上的。咱们做军汉的，要紧的一条便是跟对了人。李队官年岁小，练兵打仗上头却很有一套，他又有千户这么个好岳父，你说，日后这显字营说话算数的，到底是姓陈，还是姓李？”
    郑国才讶异地就跟第一回认识他一般反复打量冯宝群，半晌才叹着气失笑道：“这，这……冯老哥，你也想得太远了些！”他略定一定神，又笑说了一句道：“不管怎么说，这回咱们实打实的军功在手，冯老哥，这是好事，你就不要煞风景了！”
    两个队官议论这些事的时候，李永仲正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坐在一个树墩上，一手抓着半张干饼还没吃完，一边扭头同来汇报伤亡情况的陈明江说话，这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亲兵来报：“队官，刘哨官说抓住几个蛮子的领头人，现在送过来了！”
    李永仲一下怔住了，陈明江倒先反应过来，一下从马扎上跳了起来，冲着李永仲躬身一抱拳，满脸喜气地同他道贺：“队官！大喜啊！咱们抓住了这伙彝人的为首之人，这是大功啊！”
    “将那几个人带上来给兄弟们看看！”李永仲也反应过来，亦是激动。军功之中，斩首夺旗论功第一，再来便是擒获了首脑一类的人物。这回四个队多多少少都折了些人手，却总算没有白忙一场！将这些人带到侯良柱面前，就是实打实的大功一件，李永仲虽然不觉得有多看得上，却也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和丁队谋些好处！
    关老二终于在时隔一年多之后再次见到李永仲。上次的伏击当中，他只匆匆见到刘小七一面，然后就狼狈不堪地逃命去了。这次他开始并不知道李永仲在明军里头，但刚才看见了刘小七，却已经知道，这个昔日的家主恐怕就是坏了他好事的人！一时间满心恨意，若是李永仲在他面前，说不得就要生啖血肉了！
    但此念于关老二的脑子里不过一闪即没。在兵士严厉的呵斥声中，连同关老二在内，几个俘虏老老实实地跪倒在李永仲面前，将额头紧贴地面，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触怒了面前这个看似年轻斯文，实则却是杀神一般的人物。
    “请三位队官过来。”李永仲吩咐道，“这人既是彝人头领，必然晓得不少要紧的事情，咱们一并听一听，之后也好商量章程。”
    除了周谦之外，冯宝群和郑国才很快过来。至于周谦，他叫个彝人一刀砍在背后，入肉虽不深，却流了不少血，此刻喝了药早就昏睡过去。两人一路过来，忍不住问带队的兵士：“听说擒获首领的是丁队甲哨的哨长？”
    那兵士正好是甲哨所属，听两个队官问到自家哨长，顿时笑逐颜开地连连点头，自豪地说：“两位队官说得对，蛮子首领的确是小人哨长逮到的！哨长带着小人们一路冲锋，冲到后头，就没有敢挡在面前的彝人！后来彝人要逃，也是咱们拼命围住，这才把首领等人留了下来！”
    郑国才还待要问，冯宝群却已经看了李永仲在前头，赶紧拉了两下郑国才的衣裳，示意他快走两步，却见李永仲大步迎过来，当先就是抱拳一礼，大声道：“小弟给两位哥哥见礼了！”
    两个队官自是还礼不提，忙乱一阵，这才坐到亲兵早已准备好的马扎上。冯宝群自认同李永仲要熟稔几分，老大不客气地先开口道：“听说李队官抓到了蛮子的首领人物？”
    李永仲笑着点点头道：“正是！”他扭头吩咐一句：“将那几个逆贼押上来！”
    加上关老二在内，总共六个人被堵了嘴巴，捆扎得严严实实地押了上来。待到三个军官面前，关老二原想硬气一回，显显英雄气概，还没如何做势，兵士手中的长枪就劈头盖脸地打在脊背上，口中不客气地喝骂道：“见了上官如何不跪！？果然是野人！”
    几人赶紧跪下，就这样仍是被打中几下，脊背上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关老二心中大怒，有心想骂几句，无奈嘴巴却被堵住，只好自家在心里痛骂一番了事。他直挺挺地跪着，两只眼睛往坐在正中的李永仲身上不住打量，却无法和留存于记忆中的印象对照起来。
    和关老二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李永仲长高了一些，原本有几分柔和的五官逐渐有了成人凌厉的样子，穿了一身盔甲，戴着八瓣帽儿盔，完全是个英武的年轻军官，和印象当中那个总是一身杭绸藏蓝团花直身，头戴大帽，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完全不同。
    他正怔忪间，身边有个人大步走过，在距离李永仲五步之前停住，干脆利落躬身抱拳一礼，直身起来大声道：“卑职甲哨哨官刘小七，见过各位队官！”
    李永仲笑了笑，将关老二等人一指道：“刘哨官不须多礼，都是自己兄弟。你便说说，这彝人首领如何擒获的罢。”
    “是。”见李永仲问起，刘小七便将那几十个彝人如何撞到他的面前，又如何内讧，最后他们几人被彝人捆了出来的事说了一遍，说到最后，他转身看了一眼关老二，眼神里头的微妙神色叫已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关老二颇为心惊，就听他回身过去说：“三位队官，还有一事，这几个里头的为首之人卑职却是认得的，是卑职以前在井场里头一同帮工的同伴，姓关，诨名关老二，只不知他如何现在到了这里，还成了贼匪一流的人物。”
    郑国才神色顿时有几分微妙，他笑了一声，转头向李永仲看去，后者一脸坦荡地在他看过来时微微点头，平静地开口：“竟然是他？我倒是没有认出来。同他原先的样子差得不少，看来这些时日日子难熬。”
    “小七，把他们嘴巴里的东西拿走。”李永仲注视着脸上一点一滴苍白下去的关老二，随口吩咐道：“看他穿着打扮，倒不像是一般人物，又是被彝人亲自揪送过来，恐怕身上还有其他秘密。”
    在众多明军的围观下，刘小七扯了堵住关老二嘴巴的破布，后者迫不及待地破口大骂道：“李仲官儿！我认得你！别以为现在你得意了！不过是个小人！你弑杀亲兄，罔顾人伦！现在你得意了，但是老天有眼，迟早有天，你要遭报应！”
    这话叫许多人大惊失色。郑国才同冯宝群惊疑不定地看向李永仲，兵士们亦是脸色大变，看向李永仲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猜疑。倒是李永仲依旧平静，气定神闲地等他说完，还有闲心再问一句：“说完没有？要不要喝点水再说？”
    冯宝群咳嗽一声，打起圆场，干笑道：“李队官的为人，咱们都是清楚的，必是贼人胡说！”说完他朝关老二冷冷一瞪，喝道：“你死到临头还不知道么？还要攀咬官军！这真是不知死了！”
    “关老二，一向我同你不熟，倒是不晓得你对我家的事晓得的这般清楚？看来是有贵人相帮。”李永仲感叹一句，就看见关老二双眼赤红，倒捆着手硬是从地上跳起来急赤白脸地嚷嚷起来：“李仲官儿，你家的丑事全富顺都知晓，还用什么贵人！？伯官儿这样好一个人，却被你这个弟弟逼得活不下去，最后硬是扣上通匪的帽子！”
    刘小七当即大怒，几步走到他面前左右开弓毫不留情地狠狠几个巴掌扇下去：“啪！啪！啪！”腮帮子都给关老二扇肿了！又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关老二，原本我以为你只是贪图富贵，昧了良心，现在才晓得你根本没有心肠！当年不是仲官儿的井场收留你，你早就被你那个黑心爹卖给了刘家当长工！”
    “伯官儿是好人？我呸！十二三岁就在春妆楼包苗人女子的，这个叫好人？！勾结山匪要杀亲弟弟谋财害命的，这个也叫好人！？你莫以为你在这里喊叫就有人信你！你看看，这里多少人从富顺城里出来的？！你胡说八道，以为没人拆穿！？”
    “小七。”李永仲叫住气得发抖的哨官，又看向关老二，只当没有听见他先前的胡言乱语，淡淡地问道：“上回咱们遇到的彝人里头小七就说有你，现在看来恐怕不是偶然而是起意良久了。说罢，你受何人指使，如何混在彝人里头？”
    他又一笑，“莫以为你不说，就拿你没法子。先不说各种大刑之下你熬不熬得住，就说这里这许多的人，你以为你不说，就当真无人知晓了？还不如干脆痛快点，说了你轻省，我们也轻省。顺便还要同你说一句，你如何成了山匪的我是不大清楚，不过你后头的人都有谁，至少我知道一个。”
    郑国才同冯宝**换了一个眼色，方才这关老二所说惊人，把他们一时也吓住了，但现在一看，这多半是污蔑陷害一类。虽然不打算掺和李永仲的家事，但两个队官仍是一前一后同李永仲开口劝慰道：“李队官不必同这么个烂人计较，咱们都是晓得李队官为人的。”“他身为汉人却勾结叛军，死不悔改，只看是怎么个死法，那些鬼话，很不必为此生气。”
    李永仲不知可否地对两个队官笑笑，转身过去将关老二身边某人一指，吩咐一句道：“带过来！”当下就有个兵士将那瑟瑟发抖的俘虏一把提起扔在李永仲面前。他跌得不轻，却不敢呼痛，只磕头如捣蒜一般呜咽道：“老爷们大慈大悲！小的受人蒙骗，现下就回家安分度日，日后再不敢和老爷为敌了！”
    “这个关老二你认识吗？”
    “认得认得。我们同在将军手下，算起来小人倒比他在将军手下呆得更久，却不防此人是个狠角色！刚来没多久，就讨了将军欢心，没用多长的时间，就爬到不少老人的头上，再过不久就被将军派到梁王……”
    “嗯？”三个军官一起瞪他。
    那人吃了一吓，立刻想起之前话里头不妥当的地方，马上啪地一声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讨好地道：“小人说错，是蛮子，是伪梁王。总之，被派到蛮子这里，具体是甚么事小人倒不清楚，不过知道蛮子很信识他，几个土司都借了兵给他，不过后来小的们埋伏军爷，折了不少人手，连土司也死了两个，关老二这才失了势，不过将军倒还信他，他又去见了一个叫阿蚱怯的蛮子，从他手里头借来兵，本是想着大干一回，没成想……”
    “没成想撞在咱们手里？”李永仲笑着接了一句，就见对方一个劲点头应是。他看也不看关老二，只同两个队官商议：“我看此人说话，纵然不是十分的真，也有七八分的不假。不过这话里所谓将军……倒是让我很在意。”
    郑国才亦是表示同意：“李队官说在点子上头。这关老二想来是不会说话，咱们便是打死他也没甚用处，倒不如带回去报功。那所谓将军，想来应该是山匪之流自己胡乱取的，但是这个光景，咱们拿他们却也没办法。”
    冯宝群沉吟片刻，“咱们先问那将军的事。再说其他。”他又转向李永仲，神色郑重地开口道：“李队官，这关老二胡言乱语，若是在军门面前说了甚么，倒是却要不美。”他脸上厉色一闪即没，立起掌向下猛地一劈，低声道：“倒不如趁现在，好好料理了他！丢在这荒山野岭里头，谁还晓得！？只说看管不严自己跑了！反正这关老二的事，知道的人不少！不然回了营里，却有不少妨碍！”
    关老二现在也算是鬼门关前走过几遭的人物，看上头三人窃窃私语之时，不时瞥过他的视线里头没有半分温度，心下一个激灵，晓得前程不妙，先前那股子硬气一下消散，越看他们，越是觉得李永仲马上就要将他提到外头，一刀斩首！当下慌了神，不管不顾地叫嚷起来：“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只有我才知晓将军和梁王的密议！若杀了我，再无人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