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茶喝得出乎意料的和谐，我竟然和韦老爹产生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韦老爹是那种典型的唐朝人，粗犷豪放中带着几分文艺气息；文能品茶饮酒，武能上阵杀敌。
    在茶馆里，我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地品茶。他偶尔说两句他们特有的冷笑话，虽然我听不懂，但也陪着笑。
    时间在“推杯换盏”间悄悄流逝，不知不觉中已到了午饭时刻。
    “早上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韦老爹说着，起身下楼。
    我一愣，赶紧起身跟上。
    这大叔，你请人吃饭也得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吧？
    不对，他确实问了，只是没等我回答。
    而且，这个时间点才问别人吃没吃早饭，是不是太晚了……
    韦老爹走在长安街上，我跟在他后面，不敢跟得太近，怕显得不敬；也不敢跟得太远，怕跟丢了。
    转过两条街，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家餐馆。
    门上挂着四个大字：“好吃再来。”
    看惯了文艺的牌匾，突然看到这么直白的招牌，我有点不适应。
    韦老爹却毫无反应，直接走了进去。
    一进门，店主迎了上来，刚要行礼。
    韦老爹挥手制止，示意他不用多礼，说，“照平常的来。”
    “好的。”店主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韦老爹带我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一层基本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发现，韦老爹特别喜欢靠窗的位置。
    不一会儿，店家把饭菜端了过来。
    清淡的白粥、不知名的小咸菜，还有一种中间凹陷的芝麻饼。
    我怎么都觉得那种芝麻饼像馕。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没错，这种中间凹陷、带有细小花纹的饼，确实是早期的馕。
    据说“馕”这个词来源于波斯语；馕的历史非常悠久，到我们的时代，已经有两千多年了。
    在历史上，它还有其他的名字，具体叫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古代人叫它“胡饼”。
    那个小咸菜吃起来酸酸甜甜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说起来，这些不应该是早餐吗……怎么韦老爹说是午餐。
    吃完饭后，韦老爹又带我在长安街上转了一圈；我越来越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从他最初的态度看，他似乎不喜欢我；但现在，好像又不那么讨厌。
    就这样磨磨蹭蹭，眼看着天色渐暗，到了酉时。
    韦老爹终于决定回家。
    “那就先这样吧。”他说，转身准备下楼。
    “阿郎！”我喊住他，欲言又止。
    他没有回头，但停住了脚步。
    “晋……我会替二郎报仇的。”我说。
    他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片刻后，传来了他的呜咽声。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他转过身，泪流满面。
    我从未见过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在几乎算是陌生人面前如此失态。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未安慰过长辈；准确地说，我从未见过长辈在人前哭泣。
    “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他……他又多么努力，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他肯定会成为大唐最得力的将士……”韦老爹说着，还吹了个鼻涕泡，“韦家世代擅长文学，难得出一个武将……也许将来能封个郡王。”
    “说实话，这些虚名又有什么用……”他自嘲地笑了笑，站在那里抹眼泪，像个迷路的孩子，“我现在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阿郎……”我试了两次，“节哀顺变”四个字还是没能说出口。
    “所以……我现在很害怕，我怕怀义的事只是个开始，”他说，一脸惊恐，“很多话我知道不该说，但我不得不说，我觉得太平公主斗不过玄宗了；虽然现在韦家和太平公主那边已经划清界限，但难保不会受到牵连；如果将来真出了什么事，请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三丫头。”
    “你一定要答应我！”韦老爹说，一脸期盼。
    “是。”我低头行礼，回答。
    大叔终于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他抹了把眼泪；张了张口，尴尬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我准备扶他。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他说，说完竟然咳嗽了几声。
    我顿觉不妙，忙掏出布帕；这还是早上阿柴帮我准备的。
    韦老爹早已先一步，捂住了口鼻。
    他拿下布帕，我看到上面有几丝鲜红的血迹。
    “阿郎！”我赶忙扶他坐下，“我去找个医生！”
    “不用了……阿晋——！”他说，又咳嗽了一声，“多年的老毛病了。”
    “可是……”你吐血了，我张了张嘴，还是把后半截的话咽了下去。
    “我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我也没想拖多久。”他说，“本来想看到三丫头嫁个好人家，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她一直怪我又给她找了个继母……她虽然和继母关系很好，但我看得出，她还是恨我……”他说，“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那个时候，崇耀只有十四岁，怀义才十一岁，她才一岁多；他们还那么小，正是需要母亲的时候……再说我作为韦家长子，年纪轻轻就成了鳏夫，自然需要再娶。”
    看得出来，韦老爹是个称职的父亲，他一直在努力做好父亲的角色。
    “阿郎……你和三娘谈谈，她会理解你的。”我说，毕竟这是他们的家事，我也不好过多插嘴。
    “不用，她不理解就算了，我毕竟是她父亲，怎么和和孩子计较。”他说，想笑，却又咳嗽了一声。
    我起身准备叫伙计，韦老爹却一把拉住了我，“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别跟别人说，也别说我们吃了饭，就说我跟你说了几句话，就让你走了。”
    “好的。”我行礼，答应了。
    “别老‘是’‘是’的了，把我当成你的父亲吧。”韦老爹说，“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很早就没了父母。”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悲伤，鼻子一酸，竟然真的哭了出来。
    这应该是李晋的情绪吧，他果然还在。
    “这么多年，你在外面也受苦了，是我们对不住你。”他说，“我真心想收养你，说实话，也有一部分是为了代替怀义……”
    “阿柏跟我说，你自己都把字起好了的时候，我真的很感动，”他说，抿嘴笑，“来，叫声‘父亲’听听？”
    原来韦老爹是个孤独的大叔，心疼他五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