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幽州城的次日。
    没打仗，但伤兵大部分需要换药。
    梅岚被沈翎叫起，打着哈欠洗漱吃饭，一声没抱怨。
    从城主府出发时，依旧不见宋志鹤。
    他的随从说他水土不服病倒了，实在无法起身。
    薛清泽冷声道，“告诉他，若明日还这样，便回盛京去！幽州城不养闲人！”
    ……
    “薛太医昨夜见到那位霍将军了吗？”梅岚好奇问道。
    薛清泽蹙眉摇头，“没有。霍将军太忙了。那两个凉国刺客已转交给霍将军的部下，安国公一来就病倒了。”
    昨日太忙，沈翎都没想起秦华信来。
    “我们做好分内之事就好了。”梅岚揉了揉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到伤兵营，白桦已忙碌半个时辰。
    他依旧没给薛清泽好脸，只叫沈翎和梅岚过去交代几句。
    薛清泽也没往白桦身旁凑，带着另外两位医官开始做事。
    脚不沾地到午后，今日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饥肠辘辘，但只能跟伤兵一起吃大锅饭，连桌椅都没有。
    赵行帮薛清泽端一碗菜，拿了两个粗面馒头过来。
    薛清泽看着碗里白花花的肥肉片，强忍反胃，偏头道，“我不饿，你们先吃吧。”
    正在这时，一个士兵跑来，“霍将军身体不适，要找大夫！”
    薛清泽立刻走过去，“我去看看。”
    白桦也闻声过来了。
    士兵却道，“霍将军说，请秦夫人去给他医治。秦夫人可在？”
    沈翎放下碗，提着药箱走过来。
    梅岚正跟昨日叫她仙女的伤兵聊天，并未跟来。
    倒是薛清泽，等沈翎到身旁，就低声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沈翎见他脸色不太好，点点头，“一起回城主府吧。”
    坐进马车，薛清泽长舒一口气，叹道，“无法想象当年秦铮吃了多少苦。”
    他到底高估自己。刚来，便觉身心俱疲。
    到城主府，薛清泽跟沈翎一起去见霍将军，到门口被拦住，只允许沈翎进。
    薛清泽脸色很不好看。
    沈翎开口，“薛太医不妨去看看安国公的身子如何了。请转达我的关心，晚些时候我就过去看望。”
    薛清泽面色稍霁，“也好。”
    ……
    幽州城城主府的主院，戒备森严。
    整个城主府都没有大树，避免敌人潜入后藏身。
    沈翎进主院，四下开阔，只墙角新栽了一片竹子。
    她在书房门口驻足，没有守卫，静悄悄的。
    “军医沈翎，前来为霍将军看诊。”
    话音未落，有人打开门。
    居然是邹衍！
    “师父？”沈翎一愣。
    邹衍出门，一把将沈翎推进去，迅速关好门，“快看看吧，病得不轻！”
    房中一张大木桌，铺着地形图，其上插着几面小旗子。
    山水屏风后有一道人影，似乎在换衣服。
    沈翎把药箱放在桌上，唤了一声，“霍将军？”
    “稍等。”
    低沉清冽的男声，是故人。
    沈翎莞尔道，“我猜就是你。不过为何姓霍？”
    他娘姓颜，师父姓邹。
    “师娘姓霍。”
    沈翎了然。虽然邹衍一路暗中跟着，但几乎没露面，也没告诉她。
    秦铮从屏风后走出来，就见沈翎正低头看桌上的地图。难得看到她低眉垂眼的模样，安静温柔。
    沈翎闻声抬头，看到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俊朗坚毅，但不是秦铮。
    “霍将军？”她惊讶上前，“你居然懂易容术？”
    沈翎身高正好到秦铮肩膀，她突然靠近，他低头，四目相对。
    一个幽深如墨。
    一个清泠如溪。
    她眸中除了故友重逢的浅笑，便只是好奇探究，没有其他。
    秦铮心中莫名有些失望。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脸吗？”沈翎说着已伸手过来。
    秦铮微微颔首，站着不动，眸光平静地望向前方。沈翎的药箱还是原来那个，不像买的，不知道是谁做的，回头问问。
    温软的手指触碰到秦铮的脸，他心头猛地颤了一下，视线尽头的药箱也跟着摇晃起来。
    他突然后退一步，蹙眉道，“不是易容，是面具。我摘下来给你看。”
    沈翎更好奇了，“传说中的人皮面具？”
    秦铮从耳后某处慢慢撕下一层薄如蝉翼的膜，真容显露出来。
    沈翎双手托住面具，只觉触感轻盈，仿若无物，她细细观察，赞叹道，“太神奇了！”
    “你要不要试试？”秦铮提议。
    沈翎心动，“这怎么戴？我怕弄坏了，可赔不起。”
    “我来。”秦铮又把面具拿过去，叫她坐下别乱动。
    沈翎仰起头闭上眼睛。
    他俯身，将面具贴上去，而后用手指轻轻调整固定。
    “好了。”
    沈翎睁开眼，就见秦铮举着一面铜镜，镜中是个全然陌生的面孔。
    清秀可人，雌雄难辨。
    秦铮望着她澄澈的眼眸，开口道，“叶竹。”
    “什么？”沈翎不解。
    “如果你需要化名的话。”秦铮解释。
    “还不错。”沈翎笑了笑，又眨眼，蹙眉，抿嘴……对着铜镜做出各种表情。
    秦铮第一次发现，沈翎身上还有如此幼稚的一面，很可爱。
    “好了，不玩了。还有正事。”沈翎坐回去，再次闭上眼睛，让秦铮动手把面具摘下来。
    对于秦铮的触碰，她始终心如止水。
    秦铮却没有表面那么平静。他从来没跟女子有过这样亲密的肌肤接触，难以控制的心绪起伏无法忽略。
    秦铮每次见到穆屾都要捏他的小脸，手感极好。
    当沈翎瓷白的脸颊从面具后再次显露，秦铮鬼使神差地用手指轻轻划过。
    细腻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旌摇曳，下一刻便拧了眉，自觉失礼，见沈翎神色如常，并未察觉异样，才松了一口气。
    面具摘掉后，秦铮没有戴回自己脸上，先收起来了。
    两人隔着地图，相对而坐。
    “你身体没什么问题吧？”沈翎问。
    秦铮摇头，却把手伸过来，“号个脉。”
    沈翎手指搭上秦铮脉搏，片刻道，“没事，注意休息。”话落又疑惑道，“师父出去的时候为何说你病得不轻？”
    秦铮敛眸道，“他只是演戏。”
    其实在沈翎来之前，邹衍说了好些“小别胜新婚”“生米煮成熟饭”之类的话。
    好说歹说，秦铮就是不接茬。
    邹衍气恼，最后来了一句，“你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想女人，是不是有病？”
    后面便是对沈翎说秦铮病得不轻了。
    秦铮以前确实没想过女人。他习惯孤独，觉得跟人打交道比打仗更麻烦。而父母扭曲破裂的婚姻，让他对爱情毫无向往。
    但他无法否认，分开的这段日子，他闲下来总会想起沈翎，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在记忆中竟那般清晰，他也会忍不住猜测她正在做什么。
    得知她作为军医要来幽州城，秦铮便开始期待。
    他没经历过，但他想，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
    会想念，会牵挂。
    初见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秦铮回忆很多遍，她机智勇敢的举动，清冷绝尘的脸庞，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
    甚至让他开始相信缘分。如果他们的相遇不是缘分，那还有什么算得上呢？
    今日重逢，秦铮特意换上初见时他穿的墨袍。
    可惜沈翎并未注意到。
    她摸他的脸，也让他碰她的脸。
    他心跳加快，她却坦坦荡荡毫不在意。
    沈翎真的只把他当朋友……这让秦铮失望之余，还有些迷茫。
    说好的合作，他如果想假戏真做，以她的性格，会不会立刻跑路？
    “哎！”沈翎伸手在秦铮眼前晃了晃，“是太累了么？”
    秦铮回神，摇头道，“没有。你接着说。”
    “我爹娘叔叔可能都没死。但如果当年没死，被抓走，抓他们的人到底意欲何为呢？”沈翎百思不得其解。
    秦铮凝眸，“也许是看中他们的医学天赋，把他们关起来制药或制毒？”
    “应该不是。”沈翎摇头道，“慈心院还抓过秦蓉蓉，大抵只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仇嵩也提过，长得好看更凄惨这种话。”
    “我会派人查一下各地失踪的人，看看是否有什么规律。”秦铮说。
    两人交换了这段日子各自的经历。
    沈枫仍没有消息。如今两国交战，也不方便到凉国境内寻找。
    “要抓你的那个女人，是凉国主将金东明的女儿金珠。”秦铮昨夜已严刑审问过，“金珠偷听金东明议事时提到如果能抓到你作为人质，也能挟制尧国。她自作主张，带着随从潜入尧国，想抓你回去立功。”
    沈翎有点意外，“她是个女将？”
    “她想当女将，但一直没机会。”秦铮说。
    沈翎了然，“我就是金珠以为的好机会。”
    凉国在尧国北部，气候条件差，物产贫乏，多年来凉国上下都盯着尧国富饶的土地流口水，不断发起战争，暗地里针对尧国的武将开展暗杀行动，没完没了。
    秦铮便是凉国近年来最想除掉的目标，没有之一。
    东方衡下了命令，这次一定要把凉国狠狠打回去，打服了！
    沈翎喝完一杯茶，拎起药箱，“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你多保重。”
    秦铮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走到门口，开口道，“听师父说，薛清泽跟你走得很近？”
    沈翎驻足回头，平静道，“师父想撮合我们，所以有点敏感罢了。我跟薛清泽连朋友都不算。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招惹你朋友，也不会对你有任何非分之想。”
    话落便出去，还把门关上了。
    秦铮神情复杂，半晌扶额道，“长得好看有何用……”
    ……
    沈翎刚回到住处，薛清泽就来找她。
    “安国公根本没病。”他皱眉道，“都是装的，担心真让他去打仗。”
    沈翎毫不意外。刚刚忘了问秦铮，要不要给秦华信下点药，让他真病了。
    “那位霍将军如何？”薛清泽问。
    沈翎正色道，“除了不如秦铮好看之外，别的都很好。”
    薛清泽无语道，“你到底多喜欢秦铮的脸？除了脸之外没什么好说的吗？”
    “也不是，他身材也非常好。”沈翎淡淡道。
    薛清泽：……人都没了，这恩爱大可不必秀！
    “霍将军为何非要找你？”
    “他身体无恙，只是想见见秦铮的遗孀。”沈翎说。
    薛清泽望着沈翎，欲言又止，纠结片刻才道，“我给你号个脉吧。”
    沈翎不解，“我脸色不对？”
    “那倒没有。方才见到安国公，他问我，你有没有怀上秦铮的孩子。”薛清泽正色道。
    沈翎眨了眨眼睛，轻呼一声，“啊？”
    薛清泽面色一变，“难道真的……”
    “怪不得……”沈翎垂下眼眸，轻抚小腹，眸光倏然温柔。
    薛清泽见状，面露喜色，又拧眉道，“你是个大夫，怎么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在意？从盛京过来一路劳顿，这两日又那般辛苦，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接下来你就在城主府待着，什么都别做，安心养胎。秦铮不在了，他的孩子一定不能出事！”
    他说着又要给沈翎号脉，她却扶额轻叹，“好累，我回屋躺着去了。”
    薛清泽起身，“我去叫梅岚回来陪着你，你先休息！”话落便脚步匆匆走了。
    沈翎刚回房间，就听见邹衍兴奋的声音，“你怀上了？我早怀疑你俩偷偷睡了，却死不承认！”
    沈翎幽幽道，“师父，我不是那种人。”
    “那小子长得好看，你可以睡！”邹衍轻哼道，“真搞不懂你们年纪轻轻的，都成亲了，装什么装？！”
    “因为我这辈子不想再生孩子了。”沈翎平静道，“我想为自己活，为值得的人活。”
    男人总是想要孩子的。邹衍以为她真怀上秦铮的孩子那么兴奋，也是默认他们如果真在一起，必然得生孩子。
    沈翎上辈子付出一切，努力做一个好母亲，却活成了笑话。
    重活一世，她绝不会再生一个绑架她的人。她的身体和人生，自己做主。
    秦铮很好，但他们不合适。
    邹衍沉了脸，“林修远是不值得，但……那你为何跟姓薛的说你怀上了？”
    “那谁说幽州城里还有凉国的细作，藏得很深，要小心提防。”沈翎凝眸，“若消息传开，我怀上秦铮的遗腹子，应该会有人来抓我。”
    ……
    秦铮刚把面具戴回去，邹衍又来了。
    “沈翎怀上了你的孩子！”
    邹衍观察秦铮面色，却见他淡漠如斯，“哦，如此也好。”
    “也好？好什么好？”邹衍气不打一处来，“她说她这辈子不打算再生孩子了，看她那样子，谁也无法动摇！”
    秦铮神色微怔，“是么……”
    “可你得生孩子啊！”邹衍急得挠头。
    秦铮摇头道，“我是男人，本就生不了孩子。”
    “算了算了！反正你们都说只是合作，既如此，就只当合作吧！谁也别勉强！”邹衍连声叹气，“我得守着那丫头，接下来又有麻烦了！”
    话落邹衍离开，秦铮把两面小红旗并排插在地图里的山顶上，墨眸中缓缓漾开一丝笑意，“不需要生孩子，我有小山，她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