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灰蒙,朔风凛冽。
紫禁城午门外汇聚着数以百计的文武官员,人人腰悬牙牌,等待朝会的开始。自相成群结队,少则三五、多则十数,谈论内容远不限于政务,极其广泛。很多看似与政务无关之事,稍加揣摩,就会发现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再往深处拐上几个弯,内里别有洞天。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眼里是不一样的,拐弯有多少,洞天有大小。
相较于朝会本身,朝会的前与后另有一番趣味,稍有经验的官员都知道其中的意义与作用。有些官员在朝会上一言不发,跟个木头似的,与朝会前后判若两人。
不起眼的郭房孤立一旁,无人问津,格格不入,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换作以前,他会不动声色地游走在各个谈话圈外,探听些消息。这次则心不在焉地呆望灰色苍穹,旁若无人的喃喃自语:“今年比往年冷得早,头雪倒要比去年来得晚。”去年的头雪是他有生以来记得最清楚的一场雪,郭勋就是在那一天被逮捕入狱的。
未闻钟鼓声,厚重的侧门徐徐开启,至正好可容一人通行。陈洪稳步走出,先恭敬施礼,再挺直身板,扬声道:“传皇上口谕!”扫视百官,无一不跪,续道:“皇上口谕,今日朝会取消,诸位大人请回;相关政务具疏上奏,皇上自有批复,若需面议者,另行安排召见。”此言一出,那些偏爱朝会前后的官员们心里偷乐,巴不得每天都这样。
陶仲文获得赏识重用三年有余,头衔、职位的增长如雨后春笋,一天一个样。期间,朱厚熜临时取消朝会的次数日渐频繁,有时甚至连着十天半月不上朝,也不露面,通过题本的呈报、批复和遣人传旨、传话成为他与朝臣们主要的联系交流方式。对此,大部分官员要么不动声色,不予只言片语的置评,要么在私底下面对自认为值得信任的家人、友人或同僚发些牢骚。而以夏言及谏官为主的小部分官员或上奏或面言,提醒、指责其不该懈怠政务、违反祖制,洋洋洒洒、引经据典、长篇大论。他只回应了一个词:率多弥文和一句话:朝堂一坐亦何益?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陆续离去,前往各自的官署,唯剩郭房独跪在地。他下定决心纵使己身遭受严惩也要求得朱厚熜派遣名医为不知何时就会毒发身亡的父亲进行诊治解毒。
“郭侍郎,其他大人都走了,您为何还不离去?”陈洪面带温和笑意,上前搀扶。
“岂敢有劳陈公公……”郭房客套话说到一半,觉出怀中被塞入一物,诧异地望向陈洪。
“郭侍郎请回吧。”陈洪躬了躬身,若无其事地踅身走向侧门,消身在厚重的门扉后。
郭房强作镇定,极力克制着激荡的情绪,直到钻入车厢后才敢显露,急不可耐地取出怀中之物,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布包,内里有一枚令牌和一张纸笺。
郭敬提缰握鞭,问道:“大公子,去兵部还是去……”
“回府!”
“是。”
“还是去兵部吧!”
“是。”
“还是回府吧!”
“是。”
酝酿了大半天的头雪终于落下来了,稀稀拉拉的,全然不似预料中的那般洋洋洒洒、遮天蔽目。郭房在家中坐立不安的枯熬了半日,只身出门来到午门外,出示通行令牌,从侧门进入宫城。照着已被他焚为灰烬的纸笺所示,绕过奉天门,径自来到奉天殿东侧廊庑。此处闲置已久,颇为僻静,少有侍卫巡视至此。
郭房目光横移,心中默数,走到其中一间不上锁的房门口。试着推门,一推就开,吱呀声狠狠揪了一把他的心尖,慌忙甩头四顾,不见有人,蹿身进屋,关门上闩。悬了一路的心这才稍稍回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擦拭冷汗。
四下打量,房间不大,约莫一丈见方,陈设一目了然,正中摆着一套桌凳,桌上放着一个包裹,墙角还有一只带盖的木桶,除此之外再无它物。好奇地打开包裹,上面是一面铜镜和一把剃须刀,再是一套低等内监的衣帽,忖道:“难不成是让我假扮成太监?”往下翻看,不由苦笑,低声自语道:“还有水和干粮……”目光转向墙角木桶,“想得还真周到,看样子是有的等了。”
无奈一叹,极不情愿地剃须换装,对镜自照,自个儿都没能一眼认出,还真有几分那么回事。透过缝隙外望,天色渐沉,雪不知何时停了,积雪只有薄薄一层。
一天未曾进食,忧愁充满腹腔,毫无胃口,仅呷了几口冰凉的清水。
“都给咱家麻利些!”阴柔尖锐的喝声骤然响起,吓得郭房喝岔了水,双手紧紧捂嘴,不使自己咳出声,各中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喝声未落,紧凑的踢踏声成串响起,多道人影从房外小跑而过。原来是宫人掌灯,郭房稍松一口气,做好随时钻桌底的准备。
“咦!”其中一名掌灯小太监手提灯笼,怔立在郭房所在的房外,上半身正好投影在窗纸上,自言自语道:“这门怎么没上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小太监话声虽轻,与他仅有一门之隔的郭房却听得分明,瞠目屏气,浑身紧绷,心鼓咚咚,关键是脑袋一片空白,连个应对之法都想不出来。
小太监正要抬手推门,管事太监阴柔尖锐的喝声再次响起:“你这小东西又在偷懒了!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么快就忘了上次那顿杖责了,真是个不长记性的狗奴才、贱东西!”
“奴才知错、奴才知错、公公恕罪!”
“哼!”
夜幕深深,满城灯火,光影互衬。
紧张容易使人疲累,自幼养尊处优、缺乏苦绝锤炼的郭房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笃、笃、笃,门敲三下,郭房直接跳将而起,困意全消。按父亲入狱前的日子算,他自信能活到耄耋之年;按最近一年多的日子算,至多能活到花甲之年;按眼下这几日算,撑到半百,就算长寿。压着嗓门问道:“谁?”
“郭侍郎莫惊,是咱家。”
郭房惴惴开门,先开一缝,见到一张带着谦和笑意的面孔;开到一半,又看到一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俨然是年轻版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