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北风萧萧22
作者:方陈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最新章节     
    雾灵山的山体内分布着七个大小不一的空间,四通八达的地道将这七个空间连成了一个整体,供应着上千人生活起居。
    楚歌创建奇三绝庄之初,未雨绸缪,在山庄内秘密修建了一条直通后山山脚的密道。之后历代庄主相继又在此基础上做了扩建,这项工程在暗中断断续续进行了百余年之久,到楚飞一代时已初具规模。林复建立西河庄后,又做了系统性的扩建,终成现在的地下世界。
    奔赴黄岗梁之前,林复就预料到事后定然为朱厚熜所不容,于是从黄岗梁死里逃生后便率庄人躲进了雾灵山内。
    坚固的石室,简陋的板床,痛苦的表情。
    林复独处石室,闭目盘坐于板床之上,眉头跳动、面皮通红、汗水滚滚、备受煎熬。
    在黄岗梁上,他不合时宜、不符年岁的陷入了迷茫中,而今时过半年,他依然没能找到真正的答案。一面反复的自我发问,自己明明是一个有明确追求的人,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为何突然之间会变成得茫然,一种同时夹杂着不甘和无欲的茫然;一面又非常坚定的认为在世为人应该有所为,不然与行尸走肉何异、活着还有何意。
    权力、金钱、女人、报仇、武功、失败、成功、大道……或风雅、或低俗、或高尚、或卑贱、或真实、或虚幻……他几乎思考了所有世人追求的种种:权力——是好东西,很难得到,守护亦难,从来都未曾热衷于此;金钱——与权力有很多共通点;女人——一个秋叶已经达到了他对女人的定义,但并不能完全支撑起他所理解的“有为”;报仇——灭庄之仇,不共戴天,自从黄岗梁上的那个瞬间开始他就再也生不出恨意,哪怕是一丁点也没有,既无恨意,何来动力;武功——从记事起,他就一直在勤练武功,童年少年时练武是为了继承家业、壮大庄门,青年时练武多了个报仇雪恨的目标,如今年近中年,在以前的目标都没完成的前提下,却没目标了;失败——唯一的失败就是迟迟找不到想要的答案,可他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既有希望,就不算失败;成功——既无失败,就是成功,既未找到答案,就不算成功;大道——不屑,是他对此的态度……
    他不想做行尸走肉,希望活得有意义,然后他想出了一个有着自欺欺人之嫌的办法——用一个假答案代替真答案,以填补心中的空虚。
    报仇,似乎是最合适的选择。
    按照他的理解,报仇需要具备这样几个条件:拥有足够高的武功,近来夜夜潜心练功,却隐隐有种不进反退的趋势;拥有足够大的权力,那样才能召集更多的力量,跟强敌对抗;拥有足够多的金钱,权力的拥有和稳固,往往离不开财富的支持。
    ……
    门开一缝,恰到好处的风恰到好处地吹中九根燃烧中的蜡烛,烛火经历短暂的忽明忽暗、摇摆不定后,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客观环境的变化,斜斜地停留在蜡烛的上端,好像一个落枕的人。
    因为受热不均,蜡烛上端出现了一个缺口,蜡油顺着这个缺口不住下淌,大大减短了蜡烛的燃烧寿命。
    此时的朱厚熜既未冥坐修玄,也未伏案批卷,手里拿着一支竹签,轻轻挑起淌下的蜡油,小心填补蜡烛上端的缺口。补完一根再补下一根,补到第九时第一根的缺口又出现了,然后重新回到第一根。就这样不断的重复着,似乎还有些自得其乐、乐此不彼,丝毫没有关门的意思。
    ……
    西苑太液池分中海、南海、北海三个部分,南、北两个部分早已冰冻三尺,纵是车马疾行其上亦是稳如石板大道。而中海依然水波荡漾,因为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有数以百计的宫人或在岸上、或驾扁舟以竹竿、铁锹等物捣冰除冻,昼夜不分,目的是为了能够让朱厚熜泛舟湖上、纳气修玄。
    黄锦心神不宁地站在阴影处,默默地看着忙着捣冰除冻的宫人们。督工这种事情当然不需要他来做,重点不是站在什么地方、看着什么事物,而是心神不宁,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个属于他个人的麻烦正在靠近。
    ……
    兵部衙署内亮如白昼的烛光映照出一条消瘦的黑影。
    同侪们早已各回各家、各睡各炕,毛伯温独自盯着精细、复杂的军事布防图,时而念念有词,时而抱臂托腮,时而定睛踅摸,时而耷拉叹气,时而亢奋振臂,时而指点比划……
    ……
    每个人都会有兴奋、躁动、紧张、恐慌、愁闷、期待的情绪,但同时生出这些情绪,就比较奇怪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陆炳就是个现成的例子,读书静心、练刀驱烦、喝茶解闷、饮酒壮胆……他尝试了多种方法,希图找到心中的那个平衡点,但都以失败而告终。最后搬来一只装满冷水的大水缸,旁若无人的在庭院中洗上了冷水澡,却是越洗越热,浑身热气蒸腾。
    一众下属们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在他们的观念中,一个心智才智兼是出类拔萃的当世佼佼者,就该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
    张佐叫来干儿子陪他下象棋,一盘接着一盘,平日里他让一车一马一炮,干儿子都赢不了他,今夜干儿子犯困到意识都有些模糊了,还是输不了。
    ……
    有些人无肉不欢,有些人无酒不欢,有些人无女不欢……严世蕃就是这么个无女不欢的人,除了在朝堂、衙署等庄重场合,他的身边总围绕着各种各样姿容出众的莺莺燕燕。但今夜他破天荒的没让美姬陪伴在侧,独自静坐于书案前,油腻的面庞在灯光的映衬下闪闪发亮,脑海如大海般广袤无垠,想法如波涛般层出不穷。
    ……
    冯新毅为了不影响到妻儿,尽可能地保持着镇定与从容。中年妇人抱着孩子斜靠在床榻上,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思来想去也找不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只好归结于环境的陌生,她素来有认床的习惯。
    ……
    温翊张头探脑、偷偷摸摸地翻墙进入宛平县衙署。
    ……
    汇缘楼。
    酆于一如既往地在床上打坐运功,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练就了冠绝天下的武功,他经历丰富,亲身体会了很多大风大浪,早已达到了处变不惊的境界。世上当然还有很多事情是他办不到的,但能让他惊慌失措、乱神丧志的事情已经很少了。
    同样达到处变不惊之境的还有贝七华,现在她正耐心细致地装裱着一副新近得到的水墨山水画。
    古今和闻人怀也想打坐运功,却怎么也静不下心。
    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闻人徽音,她不想影响别人休息,又想找一个发泄的途径,所以给二胡做了隔音处理,坐在窗前对着夜空拉着二胡,却总是跑调。
    姊弟三人都知道要静心,但他们并不知道如何才能静心,越是找不到静心的方法,离静心就越远。
    到底是年纪尚小,心智还未成熟,缺乏现实磨砺。古今曾有过一段颠沛流离、受尽欺凌的经历,但放眼天下,这样的经历实在太过常见,根本算不得什么,整体而言他还是幸运的。闻人姊弟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就受着书墨的熏陶,到了会淘气的年纪,当别家孩子在调皮捣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识字读书了。一直以来的生活谈不上富贵,却也衣食无忧、风平浪静、充实安逸。在此之前,他们至少要比七成的人更幸运,生活的更好,毕竟对很多人而言,衣食无忧是他们的梦想。
    至于王兴业,比姊弟三人更加的忐忑不安、辗转难眠,背负的冤案尚未洗脱,又莫名其妙地受到了严世蕃的邀请,按照他的理解怎么看都是祸大于福。
    ……
    莫少年驾马夜行,隐约可见来自潭柘寺的光亮。
    ……
    潭柘寺西边的坪坝上成千上万的僧侣不惧严寒、不辞辛劳、不分昼夜的持续论佛达一十五天之久,依然热情不减、态度端正。然热情和态度并不能决定一切,不断地出现因体力不支、或身体不适而倒下的僧侣,然后被救护队用担架抬至室内进行医治和休息,留下的空缺由其他僧侣补上。倒下的已不是第一次倒下了,补上的就是之前倒下的,甚是还发生了数起猝死事件,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陈寅独自挺立于高地之上,身形如同矗立在他身旁的龙胆湛金槊,笔直坚挺,默默俯瞰着整个会场。此次佛门大会自开始以来就状况不断,但整体而言还算井然有序,对此他是功不可没的。
    潭柘山下留家私宅,萧正阳、公冶世英等人没有围坐一室、群策群力,而是分头各处。
    萧正阳在床的这头打坐运功,公冶世英靠坐在床的另一头,暖和的被褥严实地盖着双腿,一言不发地看着萧正阳;东方燕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发出规律的呼吸声,与其同床的梁筠竹缩身在仅有的一角,一双水灵灵的杏目呆呆地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沐炑和留心言坐在房顶吹风、喝酒;留彦清对着一灯如豆,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刀;留远和庄人们憋着一肚子邪火,为了顾全大局,碰到无为教徒而不能动手。
    武林盟主作古,一人振臂一呼、万人热血响应的时代已经落幕了,人心涣散,原有的江湖秩序土崩瓦解。萧正阳、公冶世英、沐炑、留心言等人日复一日的全力追查、费心游说,试图揪出暗中设套的元凶、重聚分崩离析的人心。然而追寻善藏之敌,无异于大海捞针,深刻体会到了东方明日等人这些年的不易与无奈;在大势面前,他们实在太过渺小,纵然是才德兼备的武林耆老,他们的名望在当下也只够镇得住一门一派,于武林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再往大了说,偌大武林之于整个天下,同样也只是其中一部分。
    ……
    八达岭。
    夜空漆黑,朔风割面。
    梁竦怀揣着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登高望北。
    明初,为阻挡北元残余势力反攻,于漠南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绵亘万里的防线上设九大塞王,分别由朱元璋的九名儿子统领镇守。在此基础上,至弘治年间逐渐衍变为九边重镇,由东至西依次为: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tong镇、太yuan镇、延绥镇、宁xia镇、固yuan镇和甘su镇。
    时光变迁,皇朝衰退,万里防线整体南移,其中以地处京畿正北方、战略地位冠绝九边的蓟州镇为最。
    永乐年间,朱棣封赏在“靖难之役”中作出重要贡献的兀良哈等部族,捐大宁藩封界。这一政令的弊端在他崩逝之后就彻底显露了,原大宁卫地区军事工事全部废弛,使得本来严密一体的防线出现一个向南凹陷的大缺口,在位于京畿东北方的辽东镇和西北方的宣府镇之间形成声援隔绝之势,从而让明廷在抵御北蒙南侵时少了大片缓冲地带,蓟州镇所有关隘都成为战事第一线,也是唯一一道防线,一旦攻破,威胁将直逼京畿。
    蓟州镇长达两千余里的防线上有三大主要防御体系:居庸关、古北口和山海关,冠以了“雄关”、“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等响亮吓人的名头。这些称呼不过是相对于平原、坦途而言,实际上这三个地方恰恰是整个蓟州镇防线上兵马辎重最容易通行的地方,从军事层面讲就是最薄弱的地方,所以要建雄关、屯重兵。雄关之于国家,如同城门之于城池、大门之于府邸,门户之说便由此而来。所谓的门户,通俗的说法就是出入某个地方最方便的途径。一般情况下,有门可走,没人会愿意去爬窗;有窗可爬,没人会愿意去砸墙;真到了砸墙的地步,那也需要多方权衡、考虑再三。比如说某支军队在攻打某个地方时发现有一处几十丈高的断崖峭壁,派一支小股奇兵攀爬过去能对敌军造成实质性打击,从而影响全局战事,想来很多用兵之人都会考虑这个法子。但如果这个断崖绝壁有几百上千丈高呢?或者翻过了这一个,后面还有十个八个呢?
    八达岭是整个居庸关防御体系的外围北口,抗击鞑靼南侵的最前哨,其重要性无需赘述。在这里除了建造了一座结合地势的雄伟关城,还在周边各口上构筑了排布合理的边墙、梢墙、挡马墙等障塞。担负八达岭戍守重任的是一个加强千户所,梁竦任千户,兵员是寻常千户所的两倍,装备上也更为精良。
    谭纶恭声道:“师父,近来鞑子袭扰频繁,您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还是去铺房养养精神为好。站岗放哨的任务您就放心地交给子理,如有情况,定在第一时间告知您。”这是他第三次劝梁竦休息。
    梁竦轻轻摇了摇头,叹道:“直觉告诉为师,今夜恐有大事发生!”
    “今夜恐有大事发生?”谭纶展开思索,想到梁竦早对鞑靼六部频繁进行着不痛不痒的袭扰之举作出了混淆视听、掩人耳目的推断,心弦猛的一颤,骇然道:“师父的意思是……”
    ……
    在腊月二十二日这样一个无数人无心睡眠的夜晚,北风萧萧,席卷京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