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跋扈的呵斥声中,一群颐指气使的壮汉簇拥着一驾鸟革翚飞的马车,大摇大摆地畅行于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所到之处,人流中分,好不威风。正自得意间,却被三名少年男女挡住了去路,这三人紧闭双目,好似木桩般一动不动地立在街心,惹眼且怪异,引得往来人流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很多行人同时冒出了同样的想法——有好戏看了!他们都知道马车里坐着的是谁,正是新得“猴崽子”诨号、甘su镇总兵咸宁侯仇鸾幺子仇洪。他们不知道的是,仇洪得如此诨号,还和这三名少年男女有关。
仇洪接连在危拯之和云游之手上栽了跟头,这是他纨绔道路上最严重的一次碰壁,终于让他产生了些许危机感,随从由原先的八人增加到了十六人,还请出了一张王牌。
新增的八名壮汉急于表现,恶语张口就来:“不长眼的狗东西!知道车里面坐的是谁吗?还不赶紧滚开!”
八名老随从一眼认出三人,连忙向仇洪禀报:“公子,昨日在朝阳门大街上遇到的那三个土包子挡住了咱们的去路!”
仇洪闻言一激灵,不敢明目张胆探头观望,透过缝隙向外张望,并未见到危拯之和云游之,心下稍宽。他也懂得没见到不代表不在的道理,暗暗留了个心眼儿。
新增的八名壮汉狐假虎威,这一路走来所遇之人或退避三舍、或点头哈腰、或赔礼道歉、或落荒而逃,让他们产生了一种自己的面子变得值钱了的错觉,那叫一个志得意满,整个人都变得飘飘然了。不想逞威风的瘾还没过足,竟被三名不起眼的少年男女来了个下马威,无动于衷地面对他们的呵斥,刚刚值钱起来的颜面受到了巨大的挑衅,怒火蹿升,一个个锐声怪叫、啐口撸袖、挥拳出腿。而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八名人高马大的壮汉被两名明显矮了一截的少年闭着眼睛就给撂倒在地,前者人仰马翻,后者毫发无损。从倒地的八名壮汉,到千百围观者,再到车厢内的仇洪,无不瞠目结舌。
王守仁由大道入武,融汇万法,贯通归一,出而为道。他开创的武道如君子般温润平和、如英雄般正气沛然,以德行之圆缺、胸怀之宽窄、学识之博匮、见识之远近、认知之深浅、心境之佳劣决定武学修为之高低。他的思想人人可学,他的武功门槛高亘。
闻人诠十岁师从王守仁,至十八而不敌蟊贼。王守仁借赣南剿匪之机,以实例点拨,终令其开窍,进而武功突飞猛进,数载时光跻身大高手之境。后因限于天赋、缚于俗务、乏于机缘,终是未能更进一步。
古今和闻人怀的天赋均要好于闻人诠,机缘巧合之下得酆于提点,生平首次开悟,隐隐间有登堂入室之象。二人用一样的招式、一样的身法,如行云流水般各自击倒了四人。不一样的是,被闻人怀击倒者倒而不伤,被古今击中者隐痛阵阵。
至于闻人徽音,自幼好音律、重文武,前者是她的本能,后者是父亲对她的期许。随着年岁的增长,本能喜好愈发强烈,于是直接向父亲表明了自己的心迹。闻人诠是通达明理之人,音律乃是高雅之物,值得去用心推崇和追求,欣然应允。并强调不可彻底荒废文武,万法相通,习文练武也能促进对音律的理解和提升。闻人徽音在山海关的这些年里,翻山渡海有感,自创“山海曲”,却总觉得有所欠缺,又找不到具体为何,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了。
两缕几无声息、细如毫毛的银针,自车厢射出,分取古今和闻人怀胸膛,阴毒且隐秘。却瞒不过酆于,大手一挥,凭空生风,吹落银针,接着朗声道:“阁下身为前辈高人,却对两位后生晚辈暗施毒手,未免有失身份!”
车厢内除了仇洪,还有一名须发齐整、道袍洁净的壮年道士。
外有酆于公开喊话,内有仇洪眼巴巴地盯视,壮年道士明面上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私底下心念急转:“好厉害的掌力!看这人的长相,与传闻中的酆于倒是极为吻合。倘若真是酆于,那可不好对付!闻人诠的子女都见过我,那个小畜生更是同我接触过多次,如今的装束虽然跟以前大有不同,但要认出来也不难,一旦认出势必会抖搂出我的过往,那麻烦就更大了!可是我若不出面,日后定是很难再让仇洪这小子信服我了!”一番纠结后,硬着头皮道:“徒儿暂且留在车内,为师去会会他们。”
仇洪等的就是这句话,暗叫一声:“太好了!”连连点头道:“有劳师父、有劳师父!”不仅如此,他还想好了后招,如果这事能漂漂亮亮地处理好,他就来个压轴登场、惊艳全场;如果是出丑狼藉,他就不露这个脸了,露脸等于丢脸,回头要是有人提起这事,就谎称自己当时并不在场,但事后已经找回了场子,别人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能有圆场的说词就成。
壮年道士表态而不立刻动身,能拖一息是一息,指尖则悄悄地扣上了两枚银针。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飘然落在马车顶棚上,是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漂亮少年郎,集阳光、天真、可爱、骄傲、优越于一身,还有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不禁让人眼前一亮,引来无数议论声:“这人是谁啊?居然敢踩到仇公子的车顶上去!”
“肯定是某个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
“天子脚下的贵公子我都见过,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啊!”
“那或许是封藩外地的藩王世子,寻常的官家公子可没这个胆!”
少年骄傲地扬起下巴,脚跺顶棚,喊道:“猴崽子,还不快给本公子滚出来!”不见回应,拔高声调续道“咦!奇怪!猴崽子什么时候变成缩头乌龟了?难不成是杂种?”言辞极尽刻薄羞辱。
仇洪面皮通红、进退两难,正自暗暗叫苦不迭,不知该如何是好,中年道士手指偷偷一动,两枚银针悄无声息地没入拉车骏马的后腚中。骏马随即发狂嘶鸣,撒开铁蹄拉着车厢在大街上横冲直撞,顿时引发大片骚乱,位置较近的行人猝不及防,平白无故受到殃及。
车厢内的仇洪从左摔到右、从前滚到后,险些从窗口跌出,幸得中年道士及时拉住;车顶上的少年站立不稳,直接纵身而起却发现无处落脚,到处都是混乱的人群,急忙凌空扭身,连着三次而不得,已无力进行第四次身法变换,急急下坠,而正下方则蹲着一名哇哇大哭的幼童,选择落下不忍心,想要躲开又不能够,左右为难间彻底失了分寸,不禁闭目尖叫。
混乱来得太突然,酆于和闻人怀二话不说,同时腾身而起,一个直取失控骏马,欲从源头扼制混乱,一个径往失重少年,发现劲力充沛,腾挪的高度和速度都远胜从前;古今则护着闻人徽音在第一时间内躲开了祸乱。
骏马被一只大手按住了头,试图甩脱却感受到了一股澎湃巨力席卷全身,未及反抗挣扎,身子就乏力发软,瞬间便静了下来,低低地发出几声鼻音,似乎在表达不甘或惊诧;少年并未感受到预料中的撞击,而是身子一轻,一起一落后便归于平稳,缓缓睁眼好奇环看,已经脱离了乱圈,而自己正被一名年岁与己相仿、模样清秀俊朗、面带关切笑意的少年横身抱在怀中,面皮当即发烫泛红,急忙挣脱,并重重推了对方一把。
骏马被制服,车厢惯性受抑,轰然侧翻,四分五裂。中年道士左手撑地借力,右手擎托仇洪,双双稳稳落地。
闻人怀接住少年后,转而又去帮护幼童。少年看着他的背影,眉眼间略含羞意,与之前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正当少年心绪微妙之际,无意中瞥见不远处的仇洪,情绪一振,锐声喝道:“猴崽子!”
仇洪惊魂未定,又闻呼喝,吓得直打哆嗦,急中生智,假装不闻头也不回地窜入人群。仇洪既先逃了,中年道士有了充分离场的理由,以更快的速度遁入人群。古今匆匆一瞥,对那道背影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站住!”少年正欲追赶,眼前一花,被六名气息绵长之人围在中间,急的直跺脚,斥道:“拦我做什么,还不快追?”
六人俯首帖耳,诺诺相顾,问道:“不知公子要小人去追谁?”
少年为之气结,翻着白眼道:“仇洪!”
“不知仇公子去往哪个方向了,还请公子示下?”
少年再次气结,咬牙道:“真是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气死本、本公子了!”恨恨抬手指了个方向。
“是!小人这就去追!”说着,仅两人动身而去,另外四人依然围守的少年身边。少年一脸不耐,重重叹了口气,一个字都不愿多说,正欲亲自追赶仇洪,呵斥声迭起。
原来是隶属各大衙门的卫士、兵士、差役赶到了,经过简单的问询,纷纷将注意力转到了酆于四人和少年一行人身上。
这一次无需少年明言示意,其中一名随从亮出了一道令牌,一众兵差见之色变,纷纷跪地叩首。
少年重现骄傲高贵的姿态,淡然负手道:“今日之祸全由咸宁侯之子仇洪而起,与旁人一概无关,一应罪责、赔偿皆有仇洪担负,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那还跪着作甚?”
“是是是!”
在各种埋怨、责骂、哭叫、吆喝声中,伤者送医、损毁予修、闹剧平息、秩序重整。
少年未再停留,只瞥了眼闻人怀,便扬长而去。
古今破天荒的比闻人怀先行向酆于躬身作揖,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对酆于产生了敬意。
潭柘山下留家私宅的偏厅上,坐满了一屋子的人,却静的出奇、落针可闻,众人或无精打采、闷闷不乐,或呆坐发愣、沉默寡言,或眉头打结、愁肠百结,连一向善于活跃气氛的公冶世英和留心言也成了闷油瓶,整体气氛沉闷压抑,唯一还带有热情的是摆在桌上的饭食,正冒着腾腾热气,可隆冬腊月,饭食的热气只能维持片刻。
啪一声脆响,清亮而突兀。
东方燕是除了睡觉一刻不得安静的主,极为讨厌这种氛围,将筷子重拍在桌上,嚷道:“一大清早的一个个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看着就让人来气!天没崩地没裂,有什么大不了的?犯得着愁眉苦脸、茶饭不思么?依本姑娘看,你们都是在自寻烦恼,事情哪有你们说得那么复杂?明明简单的很!”
众人侧目,想着群策群力尚且一筹莫展,她一个心比柱子还粗、脑子里只装着玩乐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