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腊月廿三46
作者:方陈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最新章节     
    居庸关体系严谨、军械完备、配备精良,拱卫者俱是精挑细选的精兵良将。想要攻克这样一座天然与人为完美结合的雄关,难如登天。
    恩和森作为军事统帅,在鞑靼军中有极高威望,当然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既然来了,自然是有备而来。
    是什么样的准备,才会让他们有底气去做犹如登天般的难事?
    鞑靼首脑与无为教一众高手在墨烟海的出谋划策下,筹备多时,明暗配合,硬是在几不可能中发现并利用了居庸关防御体系中的细微漏洞,出其不意,暗中切断各大主次关卡之间的联系,使其无法畅通地传递精准的情报及军令。
    当然,切断只能是一时的,但奏效一时足够了,用兵之道可不就是在于抓住稍纵即逝的一时之机么。
    接着,用一种貌似但不是中心开花的战术,在中关城频频制造混乱,混淆视听。因为消息闭塞,各关卡之间无法进行准确有效的联络,无从印证的猜测只能是猜测。此等程度的异常,至多只能让精兵良将们骚动不安,不至于令他们动荡恐慌。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中关城两侧高地的烽火台,抢占数量不用多,抢占时间不用长,只消能把求援的假消息传递出去便成。猜测停留在猜测,对消息真伪的鉴别力自然大打折扣,加之前头铺垫,心理上已存在骚动不安,想不上当都难。
    鱼儿上钩了,便轮到提前潜行至各制定地点待命的多支小股奇兵登场了,他们在无为教高手的协同下,纷纷对居庸关多处主次关卡发起偷袭,明为攻占,实为捣乱,诸如破坏工事、刺杀将官等等。小股奇兵不具备攻城掠地的实力,陷入乱局的各处守军同样也无法清剿敌军,一方充分发挥所长,一方无法施展强项,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一向严谨有序的居庸关乱成了一锅粥。
    计划中的乱局顺利出现了,便轮到鞑靼主力大军登场了。
    唯独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梁竦没有入套,而且由他率领的千户所的顽强程度远超预想,不仅付出了巨大代价,还耽误了大量时间,险些错过了预定时机。
    八达岭攻坚战打得艰苦卓绝,随后的上关城因着前头的铺垫一一生效,只发动了一波攻势,便轻松拿下了,而后兵锋直指中关城。
    时间紧迫,恩和森却并未急着下令攻城,只命大军摆出随时攻城的阵势。镇定自若地叉腰昂立于己方军阵,从容不迫地仰望着宏伟的城墙和高绝的城楼,城头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旌旗猎猎,寒光霍霍。黑夜里,相隔甚远,根本看不清城头上的任何一个人,但他的目光还是精准地落在了李良钦所处的位置。
    李良钦负手挺立城头,神情严峻,眉头紧锁,俯视着阵仗森森、杀气腾腾的鞑靼大军。黑夜里,相隔甚远,根本看不清城下敌军阵营中的任何一个人,但他的目光还是精准地落在了恩和森所处的位置。
    鞑靼一方以一套既险且妙、环环相扣的计划,攻到了中关城下,但如果仅仅只是这些,仍不足以攻克李良钦亲自坐镇的中关城。
    恩和森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急着攻城。
    破不了中关城,便破不了居庸关。
    恩和森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必须攻下中关城。
    李良钦甚至没有从唯一与中关城联络畅通的南口抽调来一兵一卒,依托于雄城险关,即便没有其他主次关卡的牵制配合,他也有足够的信心挡下对方任何形式的攻击。
    恩和森还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李良钦困惑了。
    以居庸关的素养和底蕴,鞑靼一方用周密的计划配以出其不意,制造出的一系列动乱只能是一时的。在这一时之内,鞑靼大军或及早撤军,或攻下中关城,否则便会成为瓮中之鳖,进退无门,只剩死路一条。
    第一个选择让鞑靼一方的整套计划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第二个选择李良钦看不出实现的可能性。
    阿勒坦、恩和森之流不像是会闹这种笑话的人;实现的可能性李良钦看不出,并不代表没有。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鞑靼一方还有后招。
    后招是什么?
    李良钦不知道,所以神情严峻,眉头紧锁。
    能攻克中关城的后招本身就很可怕,不知道是什么后招就更可怕了。
    ……
    上有星光,下有白雪,一映一衬,视线堪比阴雨时的白天。
    遥见一人一骑风驰电掣,纵掠于没至膝盖的雪地上如履平地,端的是神儁不凡;近看却直叫人瞠目结舌,人是血人,马是血马,惨烈至斯,竟还能有如风似电的速度,端的是不可思议。
    马上人,既惨且怖。
    一头杂乱如苦草的斑驳白发,随风狂舞;一张方脸沾满了各种污秽,仍掩不住脸颊上那道如蜈蚣般的触目伤疤和纵使天雷也无法撼动的坚毅;脖颈前挂着一根系带,连着后背上一顶造型新奇的帷帽,上下跳动;一身形似道袍的长袍破败不堪,便是街边的老乞丐穿的也比他齐整些,湿答答地贴在结实的胸背上,长袍本是淡青色,现下却通体猩红,俨然成了件血衣,当然不可能纯是鲜血染红的,长袍宽大厚实,仅以一人之血将其通体染红,再是能耐之人焉有命在,而是鲜血中混入汗水和雪水造就的;骨节分明、伤痕累累的双手,分别紧拽着缰绳,倒提着一柄透着暗红流光的大刀;双腿夹着马腹、踏着马镫。
    人下马,惨不丧威。
    呼吸粗重,吐气如雾,血水、汗水、雪水吃透了通身黑毛,一片黏糊,局部又隐隐结起冰晶,委实狼狈,从头、胸、腹、臀,到四肢,更是遍布着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伤口,且还在淌血,纵然是一匹马,也叫人不忍直视;即便如此,依然掩不住马王风采,高大的骨架、健硕的身姿、壮阔的气势,一双炯炯有神的马眼,迸发出目空一切的盛气,莫说是马,便是人能做到这样都当得起任何人的肃然起敬。
    血人血马不是别人,正是拼尽全力从秦洯等七大高手的围攻下突围而出的萧正阳和黑龙马。
    人和马一直都处在剧烈的运动状态中,牵动着身体的各个部位,伤口凝固了又扯开,扯开了又凝固,鲜血几乎未曾止住过。
    萧正阳一壁分辨着前行路,一壁关注着黑龙马,看着那通身触目惊心、血流不止的伤口,心如刀绞,比伤在自身还难受,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一副光景,轻抚着和声说道:“黑龙,再坚持坚持……”他很想说“快到了”,但他不愿欺骗爱马,因为他对这一带并不熟悉,不知道有没有走错路,自然也不知道还要多少时间能到。倒不是担心找不到,他要去的地方十分醒目,只要大体方向不错,至多不过是多跑上两圈,总是能找到的。问题是多跑两圈就需要多跑两圈的时间和体力,而他们现在缺的恰恰就是时间和体力。搏命闯战不就是为了争取时间,多耗上一刻半刻,很可能会被秦洯等人反超;若是连目的地没到就倒下了,前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不知过了多久,分不清是伤累所致,还是迎面寒风吹刮所致,萧正阳只觉脑子发晕、眼神迷离,身子跟着摇晃。
    摇摇欲坠、恍恍惚惚之际,遥见前方夜幕星空下出现点点火光,迤逦扩展,勾勒出一座似巨龙如卧虎的雄关轮廓,模糊可见刻着几个大字的匾额,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欢快地呼喊道:“黑龙,你看,咱们到啦!”
    ……
    居庸关南口,站岗巡逻的兵士们全然不似往常般严肃,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到处都是嗡嗡议论声,时不时盯着北面看。
    将官们起先还喝止几句,可是过不了多久,故态复萌,久而久之,便也默认了。其实将官们怀着跟普通兵士一样的心情,人在南关,心在中关,既盼着来自中关城的调令,军人对战斗总会有种莫名的向往,又祈祷调令别来,倒不是怕死怕事,而是调令的到来至少意味着战况对己方不利。
    到底是正规军队,而且还是个中精英,再是心不在焉,最起码的底线还是有的。负责南面望风的兵士在九成心思都没放在本职工作上时,还是远远就注意到了有一人一骑正朝他们这边疾驰而来。面容一肃,定睛细看,从装扮上判断不像是朝廷或军方的信使,当然也存在乔装改扮的可能性,厉声喊道:“来者何人?速速止步!”喊声一起,四下一静,注意力纷纷转移到南面。
    精疲力竭的萧正阳耳闻着回荡在旷野上的回声,实在不愿同对方隔空喊话,又觉得应该停下来,犹豫间,来自城头上的喊声再次响起:“再不止步,乱箭齐发!”话音未落,不下百人张弓搭箭,充分展现了军事素养之高。这下不停也得停了,勒缰驻足于距离城楼两箭之地,匀了匀气,勉强扯开沙哑的嗓门回应道:“我乃神圣传人萧正阳!”
    城头上议论声再起,萧正阳一人一马一刀,引万马在黄岗梁前大破鞑靼军阵的英勇事迹,不光响彻了中原武林,还传遍了北方万里边防线,居庸关自然也是人尽皆知,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上至将官,下至兵卒,莫不钦佩。态度上当即客气了不少:“阁下可是那位在黄岗梁前大显神威的少年英雄萧正阳萧少侠?”
    “不敢,正是小子……可否容在下近前讲话?”
    “不知萧少侠今次来我居庸关南关城所为何事?”
    萧正阳气力不济兼心急如焚,实在没精力应付对方的小心谨慎,不待应允,直接驱马近前。
    问话兵士正欲喝止,见上官摆手制止:“看着似乎真有急事,且放他过来吧。单枪匹马的,纵使有诈,谅他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打起精神,小心提防着就是了。”
    走近一看,城头兵将无不又惊又疑,看这一人一马,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而且还是一场恶战,可战事明明在北面,南面又何来战事?
    “萧少侠这是怎么了?怎得弄成这副模样?”传言萧正阳形貌异于常人,亲见之下果然如此,守军们对其身份真假的怀疑消去了大半。
    “在下有一件十万火急的大事要面见李良钦大人!”双方虽然分隔城墙上下,但比起那离着两箭之地喊话,省力不知凡几。
    “指挥使大人现下有要务在身,怕是无暇接见萧少侠。不知萧少侠有何十万火急的大事?能否先说与我等听听?”
    萧正阳受到了启发,暗怪自己糊涂,着急之下欠缺考虑,若是正常的军事急报,自然有相应的途径直达李良钦手中,而他只是一名江湖人,面见李良钦,手续繁琐。花那功夫足够秦洯等人赶到了,倒不如直接同城头的守军们讲,还能抢出一刻半刻钟。
    十天半个月里的一刻半刻钟,如同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而仓促之间的一刻半刻钟,如水滴之于蝼蚁,是能够决定命运的。居庸关作为皇朝门户,重中之重的军事重地,即便是在平时,基本的攻守器械都是时刻备着的,加上操练有度,一刻钟足够摆出基本的防御阵型。
    可是,该从何说起呢?
    事情太过复杂,长篇大论费时费力,可没那么多时间和力气。
    如何取信于人呢?
    事情太过离奇,纵使亲历之初,亦是难以置信,遑论非亲身经历者。
    萧正阳这才意识到,提醒盾加强防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稍作思索,笼统简言道:“有大批敌人正朝这边来,至多两刻钟就能到!具体有多少人在下不清楚,但几万人肯定是有的,你们快快准备迎敌!”
    城头一静,兵将们面面相觑,从同伴们错愕的神情中确定自己没听错,大家听到的都是一样的内容。他们都被惊到了,但惊到他们的不是“有几万敌人朝这边来”,而是“萧正阳说有几万敌人朝这边来”。某个兵士没忍住,直接讪笑出了声,一人开头,千百人响应,哄笑声响彻城头。
    萧正阳侠名初显、伤痕累累、一脸严肃,但这些远不足以让城头上的兵将们相信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甚至连不相信的层面都没够到,简直就是在胡言乱语。
    因着这一句话,很多兵士收起了对他原本就有些虚无缥缈的敬意,相反的还生出轻视,便有嘴快之人挤兑道:“我说萧正阳,你是打架没打过别人,被打昏头了么?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什么话都敢乱说?”又是一人开头,千百人响应,讥讽之言铺天盖地而来。
    萧正阳能理解他们,并不生气,也不能生气,理性地思考着如何快速地取信于人。想着想着,想到了一个一直被他忽视的问题——天降怪雪、血毒人潮何等惊世,定能引起无数人的重视,即便猝不及防,即便居庸关与潭柘寺相距百里,但从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天多的时间,消息应该要传到居庸关了,就算不知道血毒人朝这边来,也该知道有怪雪和血毒人这么回事。可是从守军们的反应看,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太奇怪了。
    奇怪之余,萧正阳又暗感庆幸,幸好自己当时忽视了这个问题,若是当时就想到了,眼见闯战这么困难,很可能会选择放弃。那么结果就是,血毒人都冲到跟前了,守军们还蒙在鼓里,因为太过震惊,实打实地冲到跟前,一大半的兵将都还没回过神。
    厚道之人还是有的,镇守南口的主将是位忠厚沉稳的中年男子,姓卢名峰,任千户一职,他叫停了哄乱的讥讽声,道:“萧正阳,念在你伤势不轻神志错乱的份上,本千户便不与你计较失言之罪了!请速速离去吧,这里不是你能滞留的地方!”
    萧正阳听见对方在“神志错乱”四字上着重加强了语气,明显有替他开脱之意,毕竟这里是军事重地,心中感激,愈发真诚而严肃地说道:“大人,在下所言句句属实,绝非妄言,万望……”
    “好了,快走吧!”卢峰不耐烦地打断,对萧正阳的固执感到无奈,抱着好人做到底的念头,接着说道,“南关城乃军事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随意逗留,更不得进入。我们不能放你进来,但给你些伤药、吃食和衣物还是可以的,拿上这些东西,自行去找个避风之地调养吧。”说着,从城头上丢下一只布包,不偏不倚正好落到萧正阳的怀里。
    萧正阳更无奈,领受对方好意,简单道了声谢。顺带多看了两眼,从对方的着装言行上判断应是位将官,他想到用强,趁人不备制住这位将官,迫使下令整军迎敌。可是他现在连坐在马背上都费力,如何还能跃上城头于一群训练有素的精兵中捉人。闯战突围那么难,他都没放弃,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就更没理由放弃了,于是强打着精神换了种说法再次争取道:“大人,潭柘寺那边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们难道连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么?”这句话并没有引出卢峰的好奇心,反而脸色愈发不善,萧正阳赶忙再换说法:“大人,可否容在下再讲几句?”看着卢峰满脸不耐,又补充道:“几句话也耽误不了什么事情,还请大人耐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