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德济堂收了铺门,欧阳德将丰尘唤来,拿出了几本医术。欧阳德道:“丰尘,古人言道“天复地载,万物备悉,莫贵于人”,我传你医道,一不为争胜,二不为图利,三不为扬名,只求救人济世。我等生于乱世,人命犹如草芥,若有疾病来求医的,不得问其贵贱贫富,男女老幼,怨亲善友,华夷愚智,都要一视同仁,要如同对待家人一般。这不是我医德有多高尚,而是医道本就如此。这里有一本《大医精诚》你先拿去,给你七日时限,要完全背诵,并以此为行医之本。”
丰尘点头称是,双手接过,才觉得自己对医道了解太过浅薄了。丰尘当晚在院中,点了个蜡烛头,就着豆大光亮,专心的读那《大医精诚》。只觉得头上落了点东西,用手拂去。不一会又有东西落在头上,丰尘抬头一看,只见洛琬儿一身翠衫,笑靥如花,坐在那墙头之上,嗑着瓜子,两只脚晃晃荡荡。
笑道:“丰尘哥哥,看什么书呢,怎么那么入神啊。”
丰尘接道:“欧阳先生让我背诵《大医精诚》这本书,我想今天就背下来。”
洛琬儿道:“这么暗的地方看书,眼睛不觉得累吗?”
丰尘说道:“只是略觉干涩,倒也无大碍呢。”
洛琬儿将手伸过来,说道:“拉着我的手,我带你去个看书更好的所在。”
丰尘道:“好啊,好啊。”
来到院墙边轻轻一跃,拉住洛琬儿的手,稍稍带力,两人翩翩落于院外。丰尘问道:“去哪儿啊?”
洛琬儿道:“总之是个很好的去处,但是去之前我们得化个妆。咯咯”说罢也不知从哪冒出两团面一样的东西,在丰尘的脸上一阵揉搓,在脸颊粘上五绺胡须,不一会就变成了一个中年人的模样。从香囊中取出一面小镜子,丰尘一看,也觉得很是好笑。
洛琬儿道:“就是你这一身小厮的装扮太不应景了,前面有个大户人家我们去借他一套吧。”
丰尘道:“谁能借给我们啊,又不识得人家,莫要闹得灰头土脸。”
洛琬儿道:“丰尘哥哥,快些走,不然会耽误你看书的。”
两人来到一高墙大院,几进的院落。院内也雕梁画栋,一准是这舒州有名的富户。洛琬儿笑道:“就向他家借衣服吧。”说罢,足下微微发力身形轻灵,恍若彩蝶落在那院墙之内。丰尘稍作犹豫,看准的位置全凭内力,无甚轻身的技巧,只是奋起内力使劲一跃,也是歪歪扭扭的进了院墙。就是落地的声音稍显大了点,洛琬儿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个了轻声的意思。
两人摸索着来到一间内屋,只见屋内牙床边上堆叠了好几个柜子。洛琬儿打开一个,连忙盖上,原来尽是些女子的亵衣。
丰尘问道:“都是些什么,花花绿绿的?”
洛琬儿嗔道:“都是些没关紧要的,你问这些作甚。”登时羞的满脸通红,还好是夜间看不清晰。
洛琬儿挨个打开,总算是找到了一身男子的衣装。刚要盖上,只见柜子边上有一暗格,洛琬儿就手打开,原来装的尽是满满的金叶子。用手一垫,着实够分量。一时童心大起,全部收了,用桌子上的红蜡烛头在雪白的墙面上画了一个狐狸尾巴。
两人悄声的出了院子。洛琬儿催促丰尘赶紧换了衣服,然后把丰尘换下的一身小厮行头,罩在自己的身上。虽然略显宽大,但也并无大碍。那家人第二天一早发现失窃,翻来翻去只是丢了一套衣服。那家男子甚是惧内,本想藏了金叶子,在外包养。可又如何敢说私藏了一包金叶子也一并丢失,到时候悍妇闹将起来受罪的还是自己。看到墙上画的一只狐狸尾巴,活灵活现。一家人设了供桌,果品,着实的拜了好多天的狐仙。
且说丰尘和洛琬儿到得街面光亮处一看,恰似一个中年富家翁,带了一个俊俏的小厮。两人同行倒也是相得益彰。不一忽儿俩人来到了皖河边上,只见酒肆灯影绰绰,街面行人络绎不绝。
洛琬儿对丰尘说道:“丰尘哥哥,你不会变声,说出话来会被人疑心的。今晚你只看书,不要说话哦。”
丰尘应道:“好的,今天就听你的招呼就是。”
舒州里城门八座,外城门十二座,正应了四四之数。穿城约莫二十余里,沿城一转足足七八十里。城里是大街几十条,小巷上百条,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南水关到北水关整整八里,便是皖河。只见那皖河之上画舫来往穿梭,琴箫余音绕耳。那画舫上,皆有观景的露台,朱栏雕栋,萧疏花木,垂挂着纱幔珠帘。初春夜晚,夜色薄凉,月色临江,才子佳人露台小坐。那画舫之上,带着各种花香的风吹起姑娘们五彩的衣袂,让那饮酒的人是醉中带醉。女客摇着团扇,盘起发鬓,偶有一两青丝拂面,妩媚动人。仿佛那边境铁血战火,与这醉生梦死的晥河飘香却是两个世界了。
洛琬儿招手唤来一艘小画舫,那舫主即刻迎了上来。洛琬儿,扔了一片金叶子过去,道:“这艘船我们家老爷今晚包了,老爷嗓子这两日不舒服,不能说话,你们备足了灯火,瓜果梨桃就是。”
这一片金叶子,足够这画舫半个月的营收了。那舫主连声称是,乐的嘴都歪了,忙将丰尘二人迎了进去。刚跨步进了船舱,一下子出来五六位女客,莺莺燕燕,吓的丰尘是连忙后退。
洛琬儿捂嘴轻笑,道:“你们都到前面去,我家老爷不喜喧闹。你们将帘幔放下,老爷在后面观景喝茶即可。”
洛琬儿将丰尘引到帘幔之后,轻声道:“丰尘哥哥,你就在这画舫上安心读书吧。”
丰尘只觉得这一晚有点胡闹,但是孩子心性,又觉得甚是有趣。恐怕还没有几人读医书选择在那画舫之中,要是欧阳德知道丰尘将《大医精诚》带到晥河画舫上读,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了。初春河风清冽,丰尘长长了吸了一口气,内息微转,灵台顿时一片空灵。心思完全浸入书中,耳边再无一丝声响,身边再无一物沾身。
洛琬儿看画舫里有一古琴,登时觉得技痒,一曲平沙落雁渺然而出。恍惚间如鸿雁来宾,极云霄缥缈,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又似楚江秋老,萧疏两岸芦花,和那千树丹枫,一轮明月。只听得那画舫中的女客,心醉神迷。一双双妙目看着洛琬儿,只觉得眼前不是一位小厮,而是那当代才子,在抒发胸臆。
弦落音渺,忽听耳边有人叫到:“哎呦,这春意舫什么时候有这般妙人儿,能弹出这等曲目?”
洛琬儿扭头看去,离不远便看见一艘两层画舫从一头行驶过来,画舫上张灯结彩,顶上漆着黄漆,船柱雕梁画凤,当其驶近,才发现连彩灯上个个人物都刻画得栩栩如生,船上女子或凭或立,皆以轻纱掩面,身着罗衣,风流才子赋诗作画,好不热闹。船头站一老鸨,也是浓妆艳抹,妖妖娆娆。
这边画舫上回话道:“这不是逍遥舫的梅姐姐嘛,你这晥河上数一数二的大舫,怎么惦念起我们这不起眼的春意舫了?”
那逍遥舫的老鸨梅姐道:“刚才我们舫主季公子,听到你这有人弄弦,说技艺高超。想与你们比试比试,说若是你们赢了,看见没季公子压银一千两。听清楚没有?一千两!”
春意舫这边回到:“我们不比,没那许多银子与季公子对赌,即便输了也没那么多钱赔与你们。”
洛琬儿只是好玩,全不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和这边画舫的人道:“莫怕,你就应下,我来和他们赌,输赢都是我的。再说了和他们赌,无论输赢,都是你这画舫扬名的好机会啊。但是有一条比试的时候,不能让我露面。”说罢打开包袱,里面还有八九十两的金叶子。
逍遥舫上季公子和梅姐嘀咕了几句,道:“输了也不要你赔银子,只要把刚才弹的曲谱的让给我们逍遥舫就行,银子我们照给!”
春意舫这边回到:“那好,可总得有个中人,谁胜谁负不能由你我说了算。”
梅姐道:“那行,我们就请环采阁的妙语阁主当个中人。”
另一艘大舫上,一清秀女子笑道:“你们二人打赌,凭的要把我也拉进来。好吧,就依二位姐姐。”
梅姐笑道:“有阁主作保,定然公平。既然是我们提出比试的,那就我们先献丑了啊。”
话音刚落,里面走出一位男子,手拿琵琶端坐与船头,神态甚是倨傲。周围画舫上的人尽皆议论纷纷,询问这人是谁。忽然有人道:“哎呀,这莫不是就是宫中的梁天音,梁先生吗?咱们晥河上的第一头牌,若馨姑娘据说就是受了他的点拨,才有惊人技艺的啊。”
又一人道:“哎呀,那这下春意舫岂不是输定了。”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这边已经弦动声起。只是三两下丝弦拨弄,仿佛已经将人带进意境,犹如江南三月春雨,时而细雨绵绵,时而倾盆而下,时而雨后珠滴,时而彩虹飞架。听者只觉如同亲临自然风雨,又似斜密的细雨拍打在人的脸上。那梁先生手指或勾、或抹、或弹。众人又觉得雨势减小,屋檐下时时还滴着水珠儿,一时雨歇,明月当空。听得周围众人大呼过瘾,赞声不绝。
那梁先生负手站在船头,脸露微笑,似乎对各人的赞叹颇为满意。看来那首曲谱,也是唾手可得。春意舫这边一个个垂头丧气,这般技艺,就是整个舒州城也是没人能比啊。一个个妙目都盯着洛琬儿。
洛琬儿笑道:“大不了把那曲谱抄给他就是,怕什么。再说不是还没比呢,你们将舫里最好的琵琶给我。”舫主依言将最好的把琵琶拿出来,洛琬儿拿在手上试了试,道:“唉,将就用用吧。你去告诉外面不要吵吵,我要弹曲了。”
春意舫舫主走出船舱,道:“我们要弹曲了,你们都莫要再说话了。”
梅姐笑道:“算了吧,直接把曲谱抄给我们算了,何必再费这番功夫啊。”
梁先生道:“哎,不必如此,让她们输的心服口服才是正道。”
话音未落洛琬儿已经指拨琴弦,疏忽间各人直如夕阳映江面,熏风拂涟漪,那梁先生忽然转身,面色陡变。洛琬儿手指弹挑,轮指,音律犹如远江上的低沉的鼓声,一种清鼓彻夜的空灵之感弥漫而出。画舫里传来的犹如远处回荡的钟声和摇撸击水的声音,宛若一幅夕阳西下,微风吹拂湖面的晚江美景。
洛琬儿指尖流淌出的柔和感,将日落前江面恬静醉人的意境传递的细腻深情,音律稍转更是让人徜徉在江鼓悠扬、清风拂水、花影、明月、渔歌的美景中,宛若一幅清幽的山水画,隽永低回。众人又觉月出东山,月亮在云中游移出没、若隐若现、缓缓上升。
音律一沉浑厚的音调俨然江涛渐呈浊涌之势,倏忽乐章跳跃颤动乐曲呈清越灵空之韵,天水共长、江水一望无际、江面豁然清亮、飞鸟飞掠江面的意境油然而生,曲律由缓而急、由急而缓、动静相宜。洛琬儿轮指扫弦仿佛指尖又描绘了一幅群舟竞归、争先恐后、浪花飞溅的夜渔舟急的归图。一曲将止又似渔舟已归,一切归于寂静,缥缈悠长的音律使人如同身受春江夜空的幽静和安详,而缥缈远逸的数声弹拨则将人们从沉醉中唤醒。
那梁先生听得额头汗流不止,浑不知身在何处。周遭一片寂静。本来喧嚣的皖河之上,只能听见水声风声。那柔婉的旋律,安宁的情调,如同绘出人间的良辰美景,暮鼓送走夕阳,转而又迎来圆月的傍晚;泛着轻舟,荡漾于江面之上;两岸青山叠翠,花枝弄影;水面波心荡月,桨橹添声……周边画舫上的人听得如痴如醉,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半晌才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梁先生躬身行礼,道:“没想到世间还有这般神曲,我孤陋寡闻,惭愧不已。此生能闻此曲也是无憾了,这场比试无须分辨,在下认输。”
那季公子虽然不舍,可也是无可奈何,将银票送到春意舫。倒是那妙语阁主,对着春意舫深施一礼,道:“不知哪位姐姐如此神作,还请移芳驾,为我等指点一二啊。”
春意舫舫主回道:“阁主,弹奏者并不是我们,是包船的先生。人家不愿露面,还望阁主勿怪啊。”
这边一出好戏,丰尘是浑然未觉,心思完全沉浸书中。一本《大医精诚》读完,闭上眼睛只觉字字在目。心中默念一遍,再无遗忘。缓缓睁开眼睛,只见皖河之上船如火龙逶迤游弋,烛火倒映水面,折射璀璨流火。那才子佳人凭栏嬉笑,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曲调倦息,游船也都靠岸驻泊。丰尘与洛琬儿上得岸去,如意坊女子奉上银票,纷纷站起相送,眼神中对那小厮是依依不舍,心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洛琬儿道:“丰尘哥哥,今晚在那大户家,取了不少金叶子。刚才还赢了一千两银子,发了财咯。我前些日子看到,城北诸多逃难的人,饥儿老小,看得好不可怜。我们雇些人,设个粥场吧。”
丰尘说道:“琬儿,你说的太好了。权当是帮这户人家积点善德了。可这许多灾民,你我二人怎么照顾的过来啊?”
“什么?琬儿刚才你说赢了一千两银子?”丰尘忽然惊道
洛琬儿笑道:“丰尘哥哥,你在看书,我就是和别的画舫比试了一番。”
丰尘道:“我听过你弹的琵琶,真好听,那肯定是你要赢得。”
洛琬儿高兴道:“那当然,不过和我比试的那人,也是很好的琴师了。丰尘哥哥,这几日我们雇人将米粮买好,交于府衙开设的粥场,让官府去行善积德吧,也免得这些老爷们为了筹粮赈灾搞的整日里愁眉苦脸。”
丰尘道:“这样最好,我们两个也做不过来这许多事情。我们买米这样免得官府的人贪墨了。”
丰尘将洛琬儿送至客栈,除了容妆,换了原来的衣衫,这才回那德济堂去。
第二日,丰尘来到偏堂,看见七叔与欧阳德正在一起议事,上前将书给了欧阳德,道:“先生,这《大医精诚》我已背诵于心。”
七叔忙道:“丰尘,你莫要胡闹,这一本书怎可能一晚背诵,能熟读就是不易了。”
丰尘鞠了一躬道:“先生,七叔,我确实背熟了。”
欧阳德大惊:“才一晚你就背诵于心?!你可不能打诳语啊!那我要考你一考。你先通篇的背诵一遍。”
丰尘稍整衣衫,遂背道:“张湛曰:“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今病有内同而外异,亦有内异而外同,故五脏六腑之盈虚,血脉荣卫之通塞,固非耳目之所察,必先诊候以审之........志存救济,故亦曲碎论之,学者不可耻言之鄙俚也。”
一篇洋洋洒洒,一字不落的背诵下来。欧阳德与七叔听完是瞠目结舌,这般记忆力,实在是平生未见。
欧阳德道:“丰尘,你有此之能,天下少有。虽然能通篇背诵这是其表,你可知这《大医精诚》所述何意啊?”
丰尘想了想道:“书中要义当是要为医者不单有精湛的医术,更要有心系苍生之德。”
欧阳德点头微笑,心道,此子着实堪当大用。之后数日欧阳德从《黄帝内经》的《素问》开始学起。要求丰尘《伤寒论》的三百余条要全部背过,所载一百余方牢记于心。丰尘也是天性聪颖,加之常啸天之前给他打下的功底,学起岐黄之术来更是驾轻就熟,渐入佳境。
洛琬儿这几日易容成一富商,带着几个民夫各处采买粮米。开始还是正常米价,舒州城内几大粮商一看,购买数量颇大,居然抬高米价,伺机渔利。
洛琬儿找到丰尘,气呼呼的道:“丰尘哥哥,这些奸商,我们买米赈灾,这些无良米商,居然哄抬米价。简直气死我了。”
丰尘笑道:“琬儿,这有何难,你莫忘了,这米钱从何而来?既然这些米商无良,那就让他们也知道知道狐仙的厉害,总之我陪着你就是。”
洛琬儿拍手笑道:“对对对,这才是好玩儿,比我一个人瞎转悠来的好玩儿多了。我们今晚就去好吗?”
丰尘道:“既然想让他们吃亏,就要计议计议,否则官府追问起来也是件麻烦事。”
这些粮商只道是遇到大户,可以大赚一笔,谁知道两只小狐仙已经惦记上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