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回到思过崖山洞,他已感到空气里的异常。
危险的印象里,杂进了一丝两缕温柔。也不是脂粉味,但的确有少女淡淡体香。瞬间想到李莫愁。山洞如同开膛破肚,一切都被刺穿戳破捅开,被子撕碎,棉絮散了一地。好好的衣裳剪成一堆布条。
忽的一声,利剑劈出风声,一道长长的人影随日光拖进洞来。
他不敢回头,飞身窜向洞内,起脚落足踏上石壁,两步到顶,顺势尽力一蹬,划过一道弧线,从那人头顶逃窜出洞。也只来得及逃命。那人出剑改刺为撩,剑尖大幅上挑,终于触及皮肉。心中一喜。
尹志平逃出洞外,背后一阵风凉,一摸,衣服已划开。不禁惊出一头冷汗。那人追出来,是个小道姑,却一块帕子蒙了面。
尹志平认了认,道,“这一片天下只有两个小道姑,你还蒙了面。”
李莫愁冷哼一声,也不说话,舞个剑花跃起,直削下来。尹志平暗想,她必是面羞,那日为了止血,扯开她道袍,什么都瞧见了,如今伤好,登门灭口来了。想到她乳酪般身子,不禁面红。
李莫愁见他脸红,瞬间明白他在想什么。心里又气又恨,不禁面红耳赤。暗道好险,幸好手帕蒙了脸,他瞧不见……不过,露不露?真想找面镜子照照。
手中长剑更凶狠了几分。
尹志平不懂剑法,只得躲闪逃窜。心想你撒撒气,使得累了也就算了。谁知她越来越长精神,剑剑杀招。不禁有气。心念一动,转身就逃。李莫愁杀得兴起,哪里肯放?一剑飞掷而去,恨不得将他穿个窟窿,钉在地上。尹志平侧身避过,三逃两窜,钻入平日练功的冰窟。
李莫愁追来,见他抱臂胸前,立在冰面中央,一副有恃无恐成竹在胸的样子,更恼了,咬牙切齿奋身扑上。尹志平叹气,捂眼低头,不忍观看。万年玄冰极是光滑,便是只苍蝇也站不住。
李莫愁大叫,“我杀了你!”
尹志平走上前,只两步之隔,长剑永远够不到。尹志平缓步绕行,长剑和它主人随之转向,舞成一团剑光,死活就是不能前进半步。
李莫愁一直在原地打滑。原地舞剑。原地七窍生烟。
尹志平伸手道,“或者爬出去,或者扶出去,你选罢。”
“我杀了你!杀了你!”
“这里有回音,你喊一声够听半年。”
“杀了你!杀了你!”
“你若累了,不妨以剑为杖,拄了息忽儿罢。”
李莫愁勉强站住,扶剑站直身子,看他一眼,又气急败坏,禁不住手中剑抖,连滑几下,总算依剑立定。
“当时老顽童也在场,你为什么单单杀我?”
“周伯通已被我杀了!”
尹志平惊问,“怎么?”
忽听洞口一个阴森森声音哭道,“老顽童死的好惨,找不到头了,我的头哪里去了?”
李莫愁啊的一声惊叫。
只见周伯通提了自己脑袋,血淋淋走进来,直奔李莫愁。“你看见我的头了没有?”
李莫愁魂飞魄散,呀的一声大叫,按了剑柄尽力一跃,扑向尹志平怀抱。尹志平接住,只觉她身子突突抖个不住。周伯通有样学样,纵身就要跃过来。尹志平急忙大叫,“老顽童不要,这里站不住。”
却已迟了。
尹志平放下李莫愁。她却不敢放手,紧紧拽了。尹志平道,“我教你罢。”二人在冰面上滑行。双人滑围绕一个提头怪物,那怪物原地打滑,手舞足蹈无法停下。
周伯通大叫有趣,弃了手里假头颅,衣领里钻出真脑袋。脚下不停试探,渐渐摸到窍门,叫道,“原来这里要用滑行。”倾斜身子,两脚撑开,原地转起圈子。已不似方才狼狈。
李莫愁毕竟是古墓派及门高弟,随了滑行几圈,也就会了。一把推开尹志平,哼了一声,就去拔剑。尹志平叫道,“这不公平,我教会你滑冰,你转头就来杀我。”
一个逃,一个挥剑就追。
看看追不上。周伯通拍手,大叫加油。那剑忽的转向,直刺老顽童。周伯通大叫,抱头奔逃。三人累了半晌,不约而同停下,呼呼气喘。
周伯通道,“这样下去永远不是头。总得想个办法,决出输赢。”
李莫愁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尹志平道,“就你牙白?就你手里有把剑?”
周伯通嘿嘿一笑,递了剑给他,道,“你俩不妨拼个命,我来当中正。”
尹志平摇头道,“我不会使剑。”
周伯通挠了半天头,忽道,“有了。”
李莫愁横他一眼,道,“也杀了你。”
周伯通道,“今日你不是已杀我一次了么?老顽童好险,幸好躲得快,才保住脑袋。”
李莫愁道,“你迟早保不住。”
周伯通点头道,“我有个主意。不如你我他三人打个赌。”
尹志平奇道,“还有我?”
“那当然,你也安眉带眼的,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总之都看了。”
李莫愁又气又急又羞又恼,眼前一黑险些昏倒。
周伯通又道,“李姑娘剑法好,你小子脚下滑。李姑娘传我一路素心剑法,我便传给你。你学会了便和她在这里比试。李姑娘教我用了半个月,我教你也只十五天。今日月望,咱下月初一正式比武。两不吃亏公平合理,你们说怎样?”
李莫愁哼了一声,料今日讨不了好,恨恨顿足而去。
周伯通笑道,“她哼了两声,自是答应。”
他原本就有意将那路剑法传了尹志平,好叫他替代自己,去和那出名难相处的孙不二搭伙,练什么心意相通双剑合璧。此时再加上有场热闹等着瞧,更是乐意。
尹志平踌躇道,“半个月够不够?”
周伯通瞪眼道,“都是半个月,难道我教出的弟子,竟不如她教的?”随即挠头,翻翻白眼掐指算道,“等一下,我教出的弟子是你,李莫愁的弟子是我,你当然不如我,嘿嘿,这可是从何说起了……”
半月匆匆而过。尹志平看来,直是一眨眼。他日夜不停,学了练、练了学,彻夜不眠不休。总觉天黑不久就亮,亮了片刻就黑,一日一夜只不过一呼一吸,如此短促。
七十二招玉女素心剑法半月学全,谈何容易?
周伯通又不停从旁催促道,‘命可是你自己的,你不练成剑法,她女孩儿家护羞要脸、拼命杀人的样子你也见了,到时候我不帮忙莫怪。再说老顽童一把年纪,作他爹爹也绰绰有余,多看一眼打什么紧?你小子没少看一眼,嘿嘿,谅她决不能饶你。’心中一慌,正是欲速不达,进境反而慢了。
转过月初一,尹志平提剑准备比武。到得冰洞,李莫愁已在内专等,斜抱长剑,恨恨啐了一声,道,“来领死么?”尹志平硬了头皮道,“尚待中正周伯通来到。”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无话,各自斜睨,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听见脚步声响,尹志平迎出去一看,愣在当地。
田伯光笑道,“一路好找,原来在这里了。”
洞内李莫愁闻声一惊。
尹志平怕他张见李莫愁,急忙上前几步,离洞远些,道,“原来是你。”
田伯光道,“全真七子如今都在南山,我这次来,头上顶着雷呢。”
尹志平笑道,“田兄远来不易,怎么还挑副担儿上山?里面什么宝贝?”
田伯光道,“你打开看看。”
尹志平好奇,揭开一层盒盖看了,却是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下一层是什锦点心精致糕点,再一层也是,层层并不相同,不禁赞叹。
田伯光道,“正要教兄弟见我一番诚意。”
尹志平点头道,“田兄有心。请问何事?”
田伯光道,“我讲个笑话。当年师父给我诊脉,我坐他站,他正与边上一个郎中说笑,在我脉上一摸,忽的脸一沉,低头打量我。我登时慌了,心想莫非病重不治?师父问:你吸不吸?我摇头。问:你喝不喝?我摇头。师父又问:那你看不看?”我的脸唰就烧着了,没办法只好点头承认。师父长叹一声,重重跺脚。我魂儿都吓飞了。问,我是不是快了?师父说:别多心,我叹气是因为累了。然后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跟他妈我年轻时一个球样。”
尹志平哈哈一乐,道,“尊师是大夫?”
“我师父闲暇时也给人瞧病。他使快刀。我这身功夫都是他教的。”
尹志平道,“失敬。那便怎样?”
田伯光道,“转眼我也到该收徒弟的年纪了。”
尹志平笑笑,不语。
“你啊,跟年轻时的我一个样儿。我有心收你为徒。”
尹志平大怒,忍了气,道,“田兄远来不易,恕我无理,这就请罢,不送不送。”
“你连生气都跟我当年一样。我师父也是接连打翻我七次,我才服输拜师。那么你出招罢。如果连败七次,你就跟我走,如何?”
尹志平连败八阵,却不服输。
田伯光道,“好好,只此就比当年的我强了。我便在此替你数着,看你到头来怎样服输。”
尹志平道,“我体力没你好,要进去歇歇力气。”
田伯光一指担儿,道,“慢用。”
尹志平本不愿受他礼物,一来斗了半天腹中饥饿,再者牵记李莫愁,想她多半也没带干粮,便抱了半边担儿进洞。李莫愁气急败坏,低声斥骂,“你怎么学的?好好一路素心剑叫你使成了空心面……”见他端出精致点心,转脸不看,道,“甚么脏东西了。”
尹志平连劝无果,只得自己吃来。李莫愁一招一招点评过去,不住口的骂他呆笨,七十二招竟挑剔个遍,没一个顺眼的。尹志平心想她面羞脸嫩,自己在场她必不肯吃,莫饿坏了她。草草果腹,出洞思量剑招去了。
照她的指点,果然大见起色,田伯光连连点头,赞他进步甚速。尹志平大喜,转身回洞,要请她再加指点。
却见她安安静静坐地,也不骂了,不禁奇怪。
一边请教,一边伸手去盒里,却摸一个空。再一盒,也是空的。盒盒如此,不禁扭头看她。“你师妹龙姑娘也在么?”“没有啊,怎么?”“没甚么。”又请教十几招剑法,实在忍不住,问,“你全吃了?”
李莫愁忽然脸红,骂道,“怎么啦?姑娘饿了。”
却听田伯光哈哈一笑,走进洞来。李莫愁立时脸色煞白,身上抖个不住。尹志平低声安慰道,“别怕,周伯通也该来了。他一来,咱们以三对一,稳操胜券。”
田伯光冷冷一笑,掷出一把长剑,冰面上滑过来。尹志平拾起一看,心里一凉。正是周伯通的剑。田伯光拍拍冰面,赞道,“如此玄冰,练功夫最好。”言毕轻舒腿脚,似要跃上冰面。
尹志平李莫愁二人窃喜,四只眼睛巴巴的等,盼他掉进万年玄冰滑不留手的陷阱。只见他轻轻一纵,高高跃起。二人两颗心同时高高提起。田伯光落上冰面,一动不动,轻如鸿毛。这样轻功,尹李二人望尘莫及。心下冰凉,脚都软了。
田伯光向李莫愁招招手,笑道,“小妹妹,天可快黑了呢。你妈妈呢?”李莫愁呀一声惊呼,躲到尹志平身后。
田伯光道,“想死没用的。江湖传说,我可是连死人也不会放过的大恶人哦。”
言毕哈哈一笑,转身出洞,守在外面。
李莫愁惊魂甫定,良久不语,流下泪来。终于一咬牙,向尹志平道,“你跪下发一个誓。”
尹志平奇道,“怎样?”
“我今日迫于无奈,只好从权,传你一门心法。你剑法再怎么学,不会心法也是没用。”
尹志平摇头,面带失望。
“难道你不想学?”
“我还以为,以为你……”
李莫愁脸一红,顿足骂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尹志平摇头道,“我因事受惠,习得贵派剑法,已经大占便宜,心中极感不安。倘若再授心法,张扬出去,恐怕会传说尹某无耻之徒。”
“谁说你有耻来?等过了今日这关,我自会找你算账,收回心法。”
尹志平默然半晌,琢磨她话中含意,终于屈膝跪下。
田伯光已经记不起数到多少了,最后一次数到第一百三十四。尹志平剑法一次比一次强些,每次进步一点点,加起来已经相当可观。田伯光心里替他高兴,却也怒火渐盛。他不想再用刀刻画一个夜叉出来。那一招天地同寿,他始终没有想到破法。终于他哈哈一笑,转身下崖。自语道,“我比他差远了。”
天快亮时,李莫愁一个战抖,从梦中惊醒。她觉得冷。寒冷彻骨。那个战抖是她大脑最深处发出的试探,要看看她死透了没有。她发现身上裹了尹志平的衣服。她有些不安,摸摸身上,松了口气。她走到洞口,顿时呆住。尹志平直直立在洞外,耿耿的替她把守着,浑身冻成冰柱,只有口鼻外露,微微有些热气。她本可一剑杀了他,连心法带耻辱一并销毁。可是她连试几次,始终不能下手。
终于哭出声来,掩面离去。
红日东升,寒冰融化。尹志平心想,眼泪化入冰水,就像一切交给时间,既惊心动魄,又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