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一夜灭国。
一支蒙古铁骑从天而降,突现大理城,打了守卫皇宫的御林军一个措手不及。蒙古万人队那颜赤老温生俘大理国君段氏,囚于城外天龙寺。南帝段智兴向全真教主王重阳修书告急。
王重阳火速派出全真七子前去营救。尹志平是第二批,跟随师叔郝大通随后奔赴大理。
郝大通天资鲁钝,悟道迟缓。然而王重阳也不轻慢,对他常加鼓励,说勤能补拙,养气修道之士,大器晚成也是有的。七子中谭处端与他交好。谭处端一把短铳使得熟练,出枪很快,常笑话郝大通,说他伸出手来,五个指头都是大拇指。
郝大通不服,约定一月为限,月底当众比武,看谁出枪快。
重阳宫道士甚是好奇,都知道谭处端是快枪手,无人能及,郝大通笨手笨脚,凭什么和他比试?
到了月底,数百道士起哄围观,纷纷要看他笑话。只见谭处端郝大通并排而立,都是两手空空,短铳藏在身上。十步开外摆了两个木鱼。道士们见了都笑,不知哪个促狭,从和尚庙里买来的家什,作为射击目标。
丘处机好事,主动揽下公证之责,一二三刚喊出口,便听枪声响亮。原来二声并做一声,竟是难分彼此。
看热闹的都惊呆了,不信郝大通出手能这么快,几乎追平谭处端。郝大通铁匠出身,本就粗手大脚,多年打铁更震坏了手。摸枪拔枪都是精细的事,一只半残废的手无论如何也快不了。
接下来一幕更叫人大跌眼镜。
谭处端竟然脱靶!
原来头一枪居然是郝大通开的。而且这一枪打的是谭处端的木鱼,一枪先打飞,谭处端早已瞄准了,此时扣动扳机,自然打空。郝大通嘿嘿一笑,不慌不忙重新装填火药、上子弹,从容不迫瞄准自己那只木鱼,却又引而不发,等着谭处端。
等谭处端从大吃一惊中回过神来,慌慌张张装药、填弹,开枪射击,却又打了个空。
众道士大哗。连丘处机都惊呆了,半天合不拢嘴。
郝大通这才道声承让,一枪打碎木鱼。
这一枪分明打碎了一个神话。从此谭处端再不敢笑话郝大通,丘处机也刮目相看,说他终于大通开悟,一飞冲天。
事后无数人请教郝大通,问他怎么做到的。他却总是笑而不谈,故作神秘。
尹志平听说此事,也甚为好奇,暗想这次与他同行,正好就便打听。二人绕道东行,这天途经汴梁,尹志平便作东,邀郝大通到长庆楼吃饭。
长庆楼是汴梁第二大酒楼,仅次于大名鼎鼎的楼外楼。长庆楼承办的素斋尤其出色,价钱却也极昂,一般人吃不起。尹志平也是掂量再三,忍痛拿出全部积蓄请这个大客。
郝大通欣然受邀,暗想傻小子你不是头一个上当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自从那次比试得胜,已有五六个阔道士请他的客。郝大通发现,只要自己不实说,就总有人不死心,请客吃饭试图套出秘密,自己落得受用。反正最后都是那句老生常谈:无他,但手熟耳……勤能补拙云云。
听的人都傻了脸,却又无可辩驳。
这次也打算照葫芦画瓢,宰尹志平一刀,害他破费,最后落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郝大通心里暗笑。
二人被领上二楼。偏席已有几人,尹志平一眼瞥去,浑身剧震,登时神不守舍。郝大通奇怪,转头看去,是一男一女两个老的,衣着寒酸,面前只一小盘素菜。
店伙经过二老,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老大白眼相看。
郝大通再看尹志平时,只见满眼都是泪。
郝大通恍然,心想天下父母子女都一样,骨肉至亲血脉相连,想瞒也瞒不住,强装也装不出。却又纳闷,既然如此,怎的不上前相认?
尹志平忽然拉他一把,摇摇头。
郝大通转开视线,暗想这里有事。
那两个老的正是尹父尹母。
忽听有人拍桌,骂道,“狗眼看人低,你道我是蒙古人,便不懂素菜么?”
二人循声看去,二老背后一桌,是个华服的蒙古女子,正训斥那个店伙。
店伙一迭声干笑,懒洋洋道,“不敢。只要你老点的出,小号八个厨子总也办得到。不知你老想吃佛素道素宫素还是民素?”
那蒙古女子道,“民素呢只配喂鸡喂鸭,谁稀罕那些野菜?道素呢又吃鸡又吃鸭,阴阳五行吃的乱七八糟,宫素呢是泥人张捏素鸡素鸭,要不就是挂羊头卖狗肉,荤汤煮挂面,佛素忌这个忌那个,葱不吃蒜不吃韭菜也不吃,装模作样假清高。这四样都不好,贵宝号还会什么?”
店伙听她说的在行,登时收起小觑之心,出了一脑门子热汗,谄笑道,“不知您老点那样?”
女子叹道,“南渡以后,宋朝精华尽去,留下来的什么都不成了。你先给上八干四潮四鲜果。”
伙计挠头,道,“还求姑奶奶指点。”
女子皱眉道,“不说清楚定是难弄。干果无非芝麻、白果、花生、枣、栗、榛、核桃、杏仁,你们还有吧?潮果自然是豆腐皮、干子、百叶、面筋。鲜果你捡时新的。”
伙计目瞪口呆。
女子指指尹父尹母,道,“都送那一桌去。”
伙计看了看,面带不解。
女子骂道,“你怕我吃不起么?你叫后厨给做福建南普陀的“烈雨孤云”、”白壁青丝”、“茹园小竹”,再做成都宝光寺的几个开胃小菜,一起送过去。主菜嘛我也不难为你们,只做一道罗汉斋,孝敬那边两位尊长。”
伙计咋舌不已。报了店东,急忙过来陪话。
店东道,“罗汉斋只怕难做,清明上素十四五样,已十分好了。”
女子道,“谁不知道,三菇六耳九笋成一笙?少一样我派人砸你招牌。你们都有什么菇?”
“白玉菇,蟹味菇,杏鲍菇,花菇……”
“少来,三菇只要香菇冬菇草菇,六耳是石耳、木耳、黄耳、桂花耳、榆耳、银耳,九笋是芦笋、冬笋、金笋、毛尾笋、笔笋、吊丝笋、猪肚蓝、菜笋与姜芽笋。这些都只寻常,料你们翻箱倒柜的也还能办到。我若点天山的猴头菇,你们有么?云南的松露松茸,你们有么?”
店东料想店伙开罪客人,惹下这般大祸来,咬住下唇狠狠一脚踹去,伙计踉跄奔到尹父尹母那桌,扑通跪倒,哭丧了脸道,“爹妈二老在上,只怪小的没眼,不识真佛。求二老开恩,饶了这回,小的早晚三炷香……”
尹父忙道,“这是从何说起,快快起来说话。”
尹父又向那蒙古女子拱手道,“姑娘,咱们素昧平生,累你如此破费,怎么使得?”
女子学尹父样子作了一揖,道,“我正替父母吃斋,诚心希望他们长生不老。看你们像长寿的人,想沾沾二位福气。千万不要推辞,我替父母感激你们。”
尹父尹母喜的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尹母推了尹父一把,道,“咱们脸上贴金,好有面子,不知人家姑娘肯不肯屈尊移座过来,说几句话?”
女子笑道,“那是我的造化了。正是求之不得。”
当下移座,伸手一指自己杯盘,几个伙计忙不迭伺候。三人叙礼落座,尹母拉了女子的手,赞道,“姑娘生的好俊。”
女子脸上微微一红。
三人便谈些吃斋念佛、长寿养生,女子不住殷勤劝菜,尹父尹母喜上眉梢,尹母更是合不拢嘴,频频相看,又轻轻叹气。
女子笑道,“可惜是蛮夷之人,非我族类,对不对?”
尹母赶紧摇手,连道,“怎敢怎敢?”
女子笑道,“便是蛮夷之人,也分好坏。我恰巧是好人。”
尹父尹母都笑,点头道,“正是正是。”
女子又谈些草原趣事,放牧打猎那达慕,三人尽欢。
会钞时一算,共二十九两三钱银子。女子叫下人取一锭大银,足有五十两,丢在桌上,向店东道,“多下的是赏银,你们烧高香吧,还不谢过二位活菩萨?”
店东店伙还有后厨十几人站作一排,千恩万谢,个个笑脸相送。三人相携下楼。
尹志平全程在场,又似不在,背对父母和那女子,心里五味杂陈。一桌丰盛道素,郝大通一人独享,尹志平满腹心事,竟然一筷未动。
待三人走远,无影无踪,这才离开长庆楼。回到宿处关起门来,尹志平放声大哭。郝大通询问,尹志平便将父母避祸的事实说了,说到仇家手眼通天、耳目众多,当初自己一个不慎,扫墓时被仇家发现,连累看守墓园的夫妇二人惨死。
郝大通再三解劝,尹志平只是止不住眼泪。
郝大通灵机一动,道,“我便告诉你那个秘密。”
尹志平道,“再也休提。”
郝大通道,“别人想听还听不到,你真不想知道?”
尹志平摇头。
郝大通道,“我偏要告诉你。”
尹志平捂耳闭目。
长庆楼那个蒙古女子浮现眼前。他自然识得华筝。本当是他在爹爹妈妈身边承欢尽孝。
郝大通讲的口沫横飞,尹志平却只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