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十一年四月,马车重新上路
褒可青打开装着自映山红脸上取下的胭脂盒,拿起毛笔往胭脂盒中沾染粉末,在一张较窄狭长的纸条上写下:“七星海棠之解药”,七子写完便停笔,将胭脂盒盖好放回医药箱内。
“这是给那姓宋的老头送去?”元狩帝见褒可青停笔收拾,出声问道。
用解药写了“解药”,南华山派拿到这张纸条后,将纸张上面的胭脂刮下来,细细研究,便可以制作出相应的解药。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要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同门之间再遮掩、攀比,拒绝互通有无的话,只会导致自己及门派固步自封、毫无进步”,褒可青慢慢解释道,南华山派毫无保留地向自己展示了门派内的绝密,那自己就该有所回报,礼尚往来、理所应当。
“宋慈乃当世的名医,你可以唤他宋大夫”,褒可青郑重地说道,也不知元狩帝是抽什么风,似乎很不待见自己的师父宋慈。
元狩帝嘴角微瞥,宋慈平白高了自己一头,褒可青不往那个方向想,可不就是不知道么。
“稀奇,你会不知朕不待见他的理由”,元狩帝提醒道。
褒可青卷着纸张的手一顿,下一刻便恢复了自然,没有回答元狩帝,而是直接捏着卷纸撩开车帘,侧过脑袋对着身旁骑着马儿的陆炳说道:“陆炳,传唤南华山派的飞鸽,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我师父”。
“喏”,陆炳低头伸手接过褒可青递过来的纸张,自怀中掏出一个极细小的木桶,拔开木塞子将纸张塞进木桶内,随即紧紧阖上塞子。只见陆炳将自己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弯曲靠近自己的嘴,再用嘴唇包裹住手指,向两个手指开口处吹气,三长两短之后,一只白鸽从远处飞来,直接落在了陆炳的肩头。
自上一次从南华山派左长老座下五弟子陶思端处得到了这只白鸽后,褒可青便交由一直在暗处保护自己的陆炳手中,由他训练并使用这只白鸽,专门用于褒可青与宋慈之间传递消息。
陆炳伸手抚摸了几下白鸽,将小木桶牢牢地绑在了白鸽的脚上,再从怀中取出一袋吃食倒入自己的掌中,由着白鸽在自己的掌心中啄食。
白鸽吃完掌心的食物后,低下脑袋蹭了蹭陆炳的手指,似乎很是依恋陆炳。
“去吧”,陆炳轻声说道,白鸽瞬间展翅向马车行进的反方向飞去,而马车则一日一夜不停歇地向朔州行进着。
翌日清晨,辰时一刻,朔州
一个少年人正扶着老妇人往朔州府衙步履艰难地走着。
“奶奶,慢点,反正到了那里排上队了,能领到的米粥内也没几粒米,咱们不着急”,少年名叫史文艳,是土生土长的朔州人,少年瘦弱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这个年龄该有的朝气和活力。
史文艳抬着无力的步伐往府衙不停地走,他从乡亲处得知朔州是整个西北灾情最严重的地方。
十天前在他以为即将要下九幽见自己亲生父母时,朔州府衙却突然开始开仓放粮,并于多地组织官府煮粥赈济百姓,规定一天三顿,每日辰时三刻开始,分三次施粥,每顿一人一碗,但需要人到现场领取,且当着官兵的面直接喝掉,不能省下来带回家或者帮家人领取。官府的举措虽然严苛无情,但好歹让史文艳活了下来。
“文艳,别这么说,官府已多年未开仓放粮,这次却破天荒地组织了那么多地方煮粥赈济百姓。如果不是这些米粮,俺们祖孙俩早已经饿死了”,老妇人伸手拍了拍史文艳的手背,有气无力地安慰道。
“知道了,奶奶,前面快到了,奶奶不着急”,史文艳也安抚着奶奶说道。
“俺不急,俺不急”,虽然嘴上说着不急,老妇人的步伐依旧不敢放缓一步,右手拄着拐杖,左手牢牢地抓着自己亲孙子的手。祖孙俩相依为命多年,谁也离不开谁。
拐了个弯,祖孙俩看着前方长长的队伍,心中毫无意外,有许多人就从未离开过这里,即使喝完了傍晚那顿,也只是找个府衙附近的角落里窝着,每日都靠着那三碗的薄粥支撑着身体内最后的那口气。
幸好正值春日,夜晚虽然有些凉意,但至少不会冻死人。
祖孙俩默默地站在队伍的最后方,等待着府衙大门开放。
朔州府衙门前百姓众多,一个个百姓身着破衣烂衫,也许是体力不支,又或许觉得没什么需要讨论的,数以万计的百姓却呈现了一副诡异安静的场面。
史文艳抬头默默地看着朔州府衙的大门,即使此处是朔州级别最高的官府机构,但凋敝的府墙、破败的大门,无不在说府衙的贫穷与无力。
史文艳不禁想起这些年流行在西北百姓中的话:“是那高坐太极殿的帝王太过残暴冷血,才让大夏西北连年干旱、水涝不断,裴氏皇朝气数已尽,他不应该再高坐龙椅上”。
这么多年了,史文艳听过太多同乡人在地里握着一捏便碎的黄土,大骂“贼老天”,后来看着依旧颗粒无收的田地,百姓们开始私下嘀咕着“暴君”、“昏君”的字眼。
史文艳听说过那元狩帝残暴不仁,他杀人之前总会用各种酷刑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史文艳也只是私下偷偷骂过。那时的他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元狩帝早登极乐,然后换一个英明、仁爱的君主登基,这样自己就能吃饱饭了。
直至十天前,朔州一带的树皮草根皆被饥饿的百姓刨尽,走投无路的百姓自发地拿起锄头、木棒往朔州府衙而来。府衙门前的人越聚越多,他们已经到了绝境,他们要朔州州府给个交代,或者跟朔州府衙内的官员直接来个鱼死网破。
然而,那一日,紧闭的朔州府衙大门突然打开了,一桶桶的粟米粥自里而外地被搬了出来。
那个穿着多处补丁官服的朔州州府抬步迈出了府衙大门,看向百姓的眼神中有着同情怜悯,神情却异常严肃地说道:“你们想干什么?朝廷自有法度,一个个地都按队伍排好,不可滋事。本官现在宣布,于日前接到朝廷飞鸽传书,自今日起,朔州各地府衙每日均会开仓煮粥,赈济百姓,每日三顿,每顿一个时辰,不可代领、不可带回,你们可听清楚了?”
本群情激奋的百姓们瞬间不知所措地互相看了看,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木棒、锄头掉落在地上的声音,然后便是一个个身影跪倒在地,高声喊道:“知府英明,吾皇万岁”。
当时的史文艳避开了奶奶,跟随着人流过来,便在这人群的中间,听着朔州知府的言论,心也跟着澎拜了起来,似乎看到了生机,身子不可控制地随着大家一起跪地叩首,那时的史文艳真心觉得有救了,那高高在上的元狩帝终于低下了尊贵的眼眸,看了一看大夏西北艰难的百姓,就那一眼他便知道了百姓的疾苦,出手救百姓于危难。
但后续的发展却不是史文艳以及这些饥饿的百姓想象的一般,当时有百姓重新排队想多喝一碗,被眼尖的兵甲发现,竟然问都不问,直接被兵甲砍杀,当场人头落地,此后领取米粥的百姓再也不敢多领,有序地排队听从官府的安排。
然而,十天过去了,朔州官府的承诺的确履行了,实际上却是杯水车薪,那一碗碗米汤仅能维持生命,许多年老体弱的竟是没熬到第二日的米粥,每日都会有人饿死,比之前好的是,现在多数的死亡是发生在睡梦中的。
史文艳作为一个身体康健、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每次喝完那碗米汤,没过多久便会感觉自己饿了。
饿是什么滋味?史文艳很清楚,饿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前后的肚皮似乎都贴在了一起,一边咕咕叫一边使劲地摩擦,异常难捱的同时又在提醒着自己还活着。
辰时三刻,只听“吱呀”一声,朔州府衙在数万双眼睛中缓缓地打开。
六名兵甲分成三组,每组分两人,左右抬着木桌自府衙内走出,将桌子摆在府衙门口。
桌椅摆好后,六名兵甲依次回去,过了片刻,又是俩俩分组将三大桶粟米粥端出,依次放在木桌上,然后六名兵甲俩俩分组站立。
“好香啊”、“太香了”,人群中不受控制地发出口水吞咽声以及感叹声,史文艳感觉到自己的嘴巴也不自觉地随着鼻尖的香气吧嗒了起来,那是下意识咀嚼的动作。
三名兵甲自粥桶内舀着粟米粥,另外三名则站在其边上,监督百姓及时喝完,收回陶碗,以供下一个饥民使用。
队伍分三列如往常般缓慢地行进着,队伍的最前方的饥民自兵甲手中领取一碗温着的粟米粥,然后跨左一步,站到一旁的兵甲面前一口气喝完,再将陶碗递回给兵甲的手中。
随着队伍的前进,史文艳看着最前方喝完米粥的百姓三三两两地回来。
“你刚才有吃到粟米么?”一个面黄肌瘦的青年看向自己的邻居问道。
“没,前几日还能尝到几粒米,今日的米汤里似乎没有米粒了”,邻居愁苦地说道。
“这可怎么办啊,唉”,青年一边叹气,一边与邻居走向自己这些日子一直蹲着的墙角处,等待午时的那一顿米汤。
闻言,史文艳的眼中浮现了一丝绝望,他不禁低头看向了一直挨着自己站着的奶奶。奶奶的身体自己很清楚,再这么下去,不出三日,她便垮了,再如何出门来取这没几粒米的米汤呢。
半个时辰过去了,队伍最前方传来了一个小孩的哭声,边哭边喊道:“娘,俺饿,俺还想喝”。
“不说了,孩子,省点力气好不好”,妇人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哄道,她的米汤还没喝。
“不嘛,不嘛,娘,俺饿”,孩子的哭闹声不停。
“官爷,行行好,俺这碗米汤给他再喝一口好不好”,妇人眼含泪水地看着木桌后面无表情站立着的兵甲,恳求道。
“官府有令,一人一碗,你可以不要,但不能给别人”,兵甲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依旧冷酷地说道。
兵甲一开始也觉得这条法令太不近人情,但随着派发粮食的时日越长,他也越发理解了朝廷的用意,朝廷在用有限的米粮尽可能地延长百姓的生命。
妇人无法,只得将孩子放下,自兵甲手中接过陶碗,任由孩子抓着自己的裤脚哭闹,直接一口喝尽了陶碗中的米汤。妇人心知自己绝不能有事,如果自己比孩子早死,那这个孩子也就没了活命的机会。
“易子而食”不是骇人听闻的传言,而是实实在在地在自己身边发生着,在朔州一带进行着。
百姓中绝大多数人无法理解官府这条铁令,又不敢对这些冷酷无情的兵甲提出质疑,只得默默地看着前方这对可怜的母子。
过了不知道多久,史文艳终于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木桌,自兵甲手中接过陶碗,走至一旁一口气饮尽,转身准备扶住自己的奶奶往自己这边走来,却见奶奶眼睛翻白,奶奶的身子顿时酸软无力地往地上倒去。
“奶奶,奶奶”,史文艳赶忙弯身扶住奶奶大喊道,因史文艳自己的身子也没多少力气,便顺着老妇人的力道坐到了地上。
“可能是饿的,赶快喝点米汤”,“又有什么用呢?你看看那米汤里能有几粒米”、“喝了也活不了多久了,算了吧,少年人”,队伍后面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史文艳不听那些说法,抬头看向木桌后的兵甲,厉声说道:“快,给俺米粥,俺奶奶要喝”。
兵甲互相看了看,舀粟米粥的兵甲直接打了一碗向史文艳递去。
史文艳接过,将陶碗贴向老妇人的嘴边,轻声呼唤着:“奶奶,奶奶,米汤来了,您快喝啊”,但此时的老妇人却是再也无法喝到自己昨晚心心念念的米汤了。
“这便是你带朕来朔州的目的”,元狩帝站在朔州府衙百步远的地方,看着前方发生的种种,那一个个眼神麻木、皮包骨头的百姓,宛如身处人间地狱般。
“对,如果一直高坐在那太极殿的龙椅上,那你永远都会看不见”,褒可青感受着自己眼底的湿润,声音无甚波澜地说道。
“朕知道了”,这是一句回应,也是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