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坏人也是会变老的啊。
    这是苏黎夏见到苏文贺第一眼时，脑袋里蹦出来的念头。
    他变老了，岁月终究还是在他的脸上和头发上留下了点点痕迹，眼角的皱纹，零星的白发，这些都提醒着她，原来她们也有好些年没有见面了。不管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此刻紧闭着双眼，躺在医院洁白病床上的苏文贺，倒也显得有一丝脆弱。要说一点心理波动都没有那是骗人的，苏黎夏还是有些恍惚，还没来得及去问护士苏文贺的病情，病床上的那个男人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苏文贺睁开双眼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长时间处于黑暗之中，因此他刚睁眼时对于外面的灯光还有些不适应，觉得有些晃眼，在连续眨了三四次之后，才逐渐适应了现在的这个环境，白色的灯光刺激他忍不住在眼眶里蓄起了一些生理性的泪水，他缓缓地扭过头，就惊喜地看到了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吭声的苏黎夏，一瞬间，眼泪就自然地滑落了下来。
    “小宝啊，你终于来看爸爸了，爸爸好想你啊。”
    这一嗓子叫得，声情并茂，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倒是把还在出神的苏黎夏吓得一哆嗦。
    “这位先生，我不知道你在叫谁，我想你可能认错人了，我只有一个妈妈。”
    回过神来的苏黎夏，冷冰冰地回答道。一点都没给苏文贺留情面。此时病房里的病床上躺着的好几个人病人，还有他们旁边的家属，除了重伤的失去意识的，这会只要能动弹的，都被苏文贺刚刚那一嗓子给吸引了过来，一个个竖起耳朵关注着这里的动向，不过苏黎夏此刻也无心关注就是了，看就看吧，听就听吧，反正前些年闹得厉害的时候，小区里的邻居哪个没有看过她们家的笑话，也不差这几个。
    “小宝啊，你过得怎么样啊？有没有想爸爸，你看爸爸都生病了，你就不能好好跟爸爸说说话嘛？”
    见苏黎夏还是冷冰冰的模样，苏文贺索性就打起了感情牌，他刚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晕倒，失去意识前脑袋里像走马灯一样闪回着自己年轻时候事业顺利意气风发的模样，还有自己前妻和女儿的脸，好像自己折腾了大半辈子，最后所有自己在乎的事物，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慢慢地远离自己的生活，就像他睁眼看到的医院的天花板一样，一片空白，到头来，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他这些年过得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像过山车一样急转直下，人到中年欠下了巨额赌债，公司破产，家里人不理解他，老婆只愿意拿出十几万帮他还，明明她手头还有余钱却不肯再拿出来，甚至还骂他，他一气之下又联系上了之前认识的一个外地女人，两个人意外出车祸，被赶到医院的卢玲知道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原来聪明体贴的女儿也不再理他了，后来他虽说靠着运气赢了一笔不小的钱，很快还完了赌债，他却是再也不敢再赌了。眼看着明明一切都快扛过去了，老婆却闹着要和他离婚，好歹也是十几年的夫妻，他也舍不得这段感情，可这次卢玲好像下定了决心，怎么也不肯原谅他，于是在得知他养在外面的那个有了小孩，他爽快地和卢玲签了离婚协议，不知道是在赌气还是想证明什么。很快，他又再婚了，并且有了一个儿子，自己又重新做起了一些小生意，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可随着孩子越长越大，苏文贺又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他愈发觉得这个儿子和他小时候简直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有了一丁点的猜忌，怀疑只会越来越深，于是，家里又开始无休止的争吵，摔碗摔桌子都是小的，叫骂声混着小孩的哭声时常让周围的邻居不堪其扰，私底下也议论纷纷。有一次两人争吵过后的第二天，他发现家里没人，找去女人工作的地方，说是不清楚，跑去孩子的学校，老师却说孩子妈妈给他请假了，一天，两天，好多天过去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女人带着他这些年全部的积蓄和孩子跑了，后来他又找了很久，但是依旧是没有一点消息，也许是老天动了恻隐之心，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却在无意中打听到了卢玲和苏黎夏所在的城市，也许是人老了，开始怀念以前的幸福生活了，也许是有些后悔前些年的这些折腾了，他想来看看自己的前妻和女儿。
    “小宝，你跟爸爸说说话啊，爸爸给你带了礼物，在哪呢，是不是落在派出所了，哦，找到了，在这里，你看，是你最喜欢的水晶球，这次爸爸没有不小心摔碎了。”
    男人见苏黎夏不说话，想起自己来的时候还特意买了苏黎夏小时候最喜欢的水晶球，翻找半天，终于在病床旁的桌子上找到了装着礼物的袋子，想来是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见他一直拿着这个袋子，就一起给他送过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盒，在确认水晶球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之后，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讪笑着看向苏黎夏，像是在祈求她给予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父亲一点关注。
    “小姑娘，你看你爸爸年纪都这么大了，又生着病，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等他病好了再说也不迟。”
    病房里有几个大老爷们，像是被苏文贺声情并茂的语气给感染了，还没等几个女人出声，就忍不住开口劝道。
    虽然过去了好几年，但是苏黎夏还是能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水晶球和当初车祸现场的一模一样。
    苏黎夏看着此刻不断讨好她，向她示弱的苏文贺，有些迷茫，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读懂过这个男人。小时候，她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超人，是她们一家人的支柱，是会哄她逗她的好父亲，她一直都是被邻里和同学们羡慕着长大的，可随着她年纪渐长，她发现苏文贺也开始变得像无数个中国家庭的中年男人一样，喜欢无缘无故地骂人，突然生气又突然恢复正常，偶尔说些不中听的甚至刺耳的话，自负地认为自己是主宰一切的顶天柱，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这个家没有他一秒钟就会散架。苏黎夏也只当是父亲工作太累了，可后来他赌博，出轨，欺骗，不敢和要债的正面对峙，却让自己的家里人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桩桩件件，都无法让人原谅。他曾经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回头，可是他还是坚持一意孤行。
    “碎掉的东西，你再重新买一个新的又有什么用呢？哪怕它们一模一样。而且，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需要水晶球了。”
    没有管周围人看热闹的眼神，苏黎夏回了一句大家有些听不懂的话，一时间，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诡异沉默，苏文贺伸手往前递礼物的手也识趣地收了回去。
    从前苏黎夏确实是很喜欢水晶球的，甚至在她家里摆放着好几个不重样的水晶球，她从来不管它们是不是“美丽废物”，她只知道自己见到这些漂亮的水晶球就会很高兴。苏文贺一向是宠着苏黎夏的，从小到大，各式各样的礼物不断，高中的时候苏黎夏看中了一款德国进口的水晶球，里面的场景是根据她最喜欢的电影中的经典场景缩小还原的，甚至内部还可以私人定制名字，可惜这个款式太过火爆，一直都供不应求，但是苏黎夏不着急，因为她知道，她无所不能的父亲一定会想办法帮她买回来的。没想到，她亲眼看到这个礼物，会是在那样的场景下……
    没有人知道，那个大雨滂沱的雨夜，站在田间的小路旁，居高临下凝望着躺在田地里的苏文贺的她，心中到底划过了什么可怕的念头。
    看了一眼那可笑的发着夜光的手表，苏黎夏自嘲般一笑，最终还是拨通了之前因为种种意外被打断的120急救电话，大致描述了自己的位置和现场的情况，又向110陈述了一遍，想了想还是通知了卢玲，在这种情况下，母女俩好像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对于现场的情况苏黎夏只说了苏文贺在城北出了车祸，卢玲也没问为什么这个时候苏文贺会出现在城北，只嘱咐了苏黎夏别乱跑，她马上就到。通知完所有人，苏黎夏的一口气好像泄了下来，一时之间她有些怅然无措，碰到这样的场景，除了一开始的惊慌和害怕，以及在看到苏文贺在现场的愤怒和失望之外，苏黎夏居然没有更多的情绪波动了。车祸现场重伤的人员除非在十分危急的情况下，非专业人士，也就是平时我们所说的医生护士之类的，不能随意搬动他们，因为很有可能会造成二次伤害。这个道理苏黎夏显然也明白，因此她没有自作聪明胡乱地搬动两人的位置，而是安静地呆在一旁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苏文贺被抬上担架的时候迷迷糊糊的，额头上挂着好几串血迹，脸上还沾着泥巴和枯草，样子好不滑稽，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礼物”“后座”的字眼，苏黎夏本不愿理他，但他一个半昏迷的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道，硬是扒着站在一旁的苏黎夏不放，她无奈，只好轻声许诺自己马上去车后座看看，苏文贺才像放心了似得撒开了手，微睁的双眼也一下子闭上了。苏黎夏还是走向了那辆车，在车后座的地上，找到了苏文贺口中的“礼物”，是她心心念念的电影联名的限量水晶球，水晶球内部还刻着她的名字的，这个礼物是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可惜如今收到的人再也体会不到那份惊喜了。她试图去捡起地上那个因为意外的撞击导致摔落而四分五裂的水晶球，指尖却不小心被尖锐的玻璃刺伤，伤口迅速地往外渗血，可她却好像感受不到疼痛，只感觉无尽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