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落,一只涂了蔻丹的手伸出来,黑底金花纹,指尖点上正红,一眼就将人的注意力吸过去,手的主人撩开车帘。
朱水云往外张望,水盈盈的眸子微转,和那个流浪汉对视一眼,眉头微蹙,放下帘子,吩咐道:“……不用管他,我们走。”
“那人练的是正宗的儒家内气,不像是天外天的路数,倒是有些……”马车内,对面坐着的雨生魔眉头微皱,斟酌着用词,回忆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
却见外面雪地里的流浪汉,愣在原地,盯着那已经落下的车帘,望眼欲穿,嘴里振振有词:“欺霜赛雪芙蓉面,俏比牡丹胜三分。”
“原来是三娘啊!”他大声感慨,那个头戴红玉的芙蓉面,多情易变的剪水眸,在他脑海里打转。
喀拉拉——
马车没有停留,从他旁边奔驰而去,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他心中大急,酒立刻醒了。
他高声叫道,一边叫,一边招手,一边追着马车后面狂奔:“三娘啊!等等我!三娘!我的三娘!”
什么三娘?赶车的白发青年眉头微皱,他探头回望了一眼,给车后面的护卫使个眼色。
却见那个醉汉,没跑两步,忽然停下来,站在雪地里反复摇了摇头。
本来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的快活城众人微愣,互相对视了一眼,有些迟疑。
啊?难道真的是一个酒鬼?喝多了耍酒疯?
“不不!你不是三娘!也没有大娘,二娘了!”那个醉汉高声叫着,叫得理直气壮,“你就是我今生,唯一的新娘啊!”
一袭黑衣的持刀少年眉目划过一丝无措,大拇指半推刀鞘,将要拔刀,却被他这句话硬生生卡住了。
他看着这个披头散发的狂徒,在后面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叫着,情真意切,好像在喊他的发妻。
“等一等——我啊——”
这猖狂言辞,连一向好脾气的苏暮雨都气黑了脸。
“还等什么,谢不谢!快砍了这个流氓!”风秋雨等不及了,扒着车窗户探出头,气得头上戴着的金步摇乱颤,她对后面的侍卫少年大叫。
那醉汉遥遥指着风秋雨,破口大骂:“小丫头长得那么美,心思却这么歹毒!”
短短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众人却微微一惊,无论是驾车的马匹,还是护卫身下的马匹,都是一日千里的神驹。
那醉汉靠着两条腿,竟然可以一直追在疾驰的马车后面,不简单。
谢不谢拔刀上前,却被人拍了一下肩膀,顿时半边身子麻了,扑通倒地,一头埋进雪堆中,连马都被人抢了。
自在地境的好手在这个邋遢大汉面前,竟然过不了一招!
咔吧——
车厢内,坐在朱水云对面的雨生魔,唰啦一声拔出了玄风剑。
他飞身跳出马车:“我想起来了,这一身内气路数,我可真是太熟悉了。”
剑光大寒,手腕一转,他对着那人当头劈过去一剑:“是李长生那老东西的内气路数!”
“咦!”朱水云连忙撩开帘子,她不熟悉李长生的武功套路。
但雨生魔追着李长生打了十几年,对李长生的武功路数极其熟悉无比,朱水云信他的判断。
那个邋遢醉汉和雨生魔已经打起来了,剑气纵横,对方竟然用一双肉掌挡住了,使出来的拳风刚烈,正气浩然。
他至少是一个逍遥天境的强者!
“哈哈哈,痛快,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这君子拳,浩然气,如何啊?”他问道。
却见对面的紫衣魔头冷笑一声:“满口胡言乱语,我看你獐头鼠目、油头粉面,还君子拳!王八拳吧!”
然而他却越打越心惊,自己已经是半步神游了,对方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如果是没有突破前的雨生魔,恐怕早就落了下风,雨生魔深吸一口气,加上对李长生的怒气buff加成,下手发了狠,直接从开始的切磋变成了以命相拼。
然而,那个醉汉发现他要拼命,气势一变,直接叫了出来。
“别打了!别打了!我没有恶意!”他一边抱头鼠窜,一边躲开雨生魔的招式,颇有市井无赖的样子。
“三娘!三娘快救我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他直接扑到了朱水云面前,脸上写满了‘我真是无辜路过’‘你快管管他’。
朱水云看见对方手上的乌黑,乱糟糟的头发,一身的酒气,大惊出掌,袖子一震,隔空将他打飞了出去,一下子砸在了三丈外的雪地里。
“吓死我了,差点被蟑螂爬了鞋面。”朱水云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
雨生魔看了一眼双腿朝上,大头朝下,砸在雪堆里,不知死活的醉汉,缓缓收了剑。
马车旁挂着的白玉元宝和金铜钱,都是卿卿喜欢的摆件,他不能让剑气把这些东西打坏了。
不远处的人将自己从雪堆里拔了出来,一边拍打身上的雪渣滓,一边马车身边凑,嘴里碎碎念:“啊,呸呸呸,好凶好凶,三娘啊,你怎么能说我是蟑螂呢,哪里有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蟑螂。真是好狠的心,多情总被无情扰……”
寒光闪闪的剑尖抵住了他的喉咙,止住了后半截话。
持剑的少年语气淡淡,措辞温和有礼:“这位先生,请您想好了再开口。”
那醉汉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推开剑尖,看少年收剑入伞,才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满口碎碎念:“哎,当师父的脾气不好,做徒弟的也这么凶啊……”
朱水云上下打量对方两眼,的确内功有李长生的路数,但不是大椿功。
这么话痨,如果不是见过雷梦杀,她都要以为眼前的邋遢醉汉,是雷梦杀了。
现在看来,至少半步神游的境界,自号全天下最接近李先生的人。
他大概就是北离八公子的大师兄,李长生的首徒,君玉。
朱水云微微勾唇,语气斯文客气,内容却不怎么动听:“就是你,骂我的徒弟心肠歹毒?还打伤了我的随从?”
“对对!就是他!师父!”风秋雨听见朱水云帮自己出气,兴奋地挤过来,抱住朱水云的腰,撒娇说道,“他还把不谢哥哥打伤了!”
明明先一步砸进雪堆,却晚了片刻才将自己从雪里挖出来的谢不谢,脸色和他的衣服一样漆黑。
他疯狂甩头,试图甩干净头上的积雪和枯枝。
一旁站着的慕雨墨将半开的马车帘子拉起来,嫌弃地踹了他一脚,谢不谢一时不察,又摔进雪堆里。
却见慕雨墨勾起一个温柔的笑容:“不谢哥哥,还请离远点,不要甩到家主身上。”
“哎,输得好惨呢。”赶马车的白发青年双臂环胸,微微摇头。
“是啊,不谢哥是我们剩下的人里面,很强的了。”周围跟着的其他随从小声碎碎念。
“连七刀叔都夸不谢哥是天生的刀胚子,刚握刀就找到了刀意。”
朱水云看了一下,谢不谢没什么大碍,将目光收回来,投到眼前的男子身上。
却见那个男子面色僵硬:“哎?什么?你的徒弟?这黄毛丫……哎呀,果然是冰雪可爱,钟灵敏秀的小姑娘!”
“一看就是未来的美人胚子!那什么,叔叔给你见面礼……”
那男子在怀里掏了半天,破衣服都起褶变皱了,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掏出来,急得额头冒汗。
冬日,大雪原,寒风凛冽,一身单衣可见裸露的胸膛的大汉,竟然急得满头热汗。
风秋雨的目光也变了,变得怜悯。
“咳,此次外出匆忙,身无余财,小丫头,你别不信啊,哈哈,下次一定补上你的见面礼。”他干笑说道。
“先生不妨直言,特意拦车所为何事?三娘又是谁?您认错人了!?”朱水云笑吟吟打断了对方的玩笑话,“莫不是遇见了什么难处要求助?”
男子思索了一秒要不要假装成流落雪原的旅人,被困在这里,求美人救英雄。
但这剧本太老套,身边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雨生魔等人,他摇摇头撕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碧蓝,大晴天,阳光正好,寒风呼啸,还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
“某,别无所求。”
“不过是,时候正好,想献剑舞一曲!请朱城主一观!”
他看了一眼马车上的白玉元宝,认出来了朱水云的身份,朗声大笑,拱手行礼。
“剑来!”不等朱水云应话,他大喝招手。
不远处,赶车的白发青年腰间的佩剑震动飞起,直接坠入男子手中。
男子的嗓音浑厚,听起来便是豪气万丈,长啸一声后,高歌曰。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他的脚步踉跄,似醉非醉,划过雪地留下风割一样的痕迹,带着一股难言的美感,潇洒快活,让人觉得仗剑江湖的浪客游子,大概就是他这样的。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衣袂翩翩,迎风招展,他身上那块灰色破布,此刻也沾染了仙气,豪气,酒气,侠气。
披头散发,剑尖颤抖,手里一把最平凡的铁剑,被他用出来了天下名剑的宽宏气派。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一人身着单衣,在漫天大雪覆盖的苍茫野原之中狂舞,剑气挥洒,霜雪为他伴舞,寒风为他伴奏。
这是何等动人心魄的景色,让人不知不觉忽略了他的脸,只看见那一双多情、含笑、狂放、肆意的眸子。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他缓缓唱完最后一句,收剑收势,抬头,含笑看着朱水云。
雪花落到他的发梢,又被纷纷扬扬震下。
浓眉剑目,侠气勃发,那眉眼真的是生的极好看,多情又深情。就连鬓角胡须,头上碎枝,也变得疏旷寥廓,给这张脸增添了几分英雄气。
朱水云不是很喜欢硬汉风的类型,但在此刻,也觉得他实在帅气好看。
“如何,朱城主?看了我的剑舞,我们就是结缘了。”
“某,日后定会亲自登门拜访,来日再会。”
他说完,便指尖轻点,那把剑重新弹回白发青年的剑鞘,腾空而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人感慨,好一派自在逍遥,洒脱狂傲的浪子做派。
下一次见面,可不要是这副邋遢的样子了。
学堂大师兄,君玉公子暗暗咬牙,捂住自己的脸,还好刚刚一身灰泥遮掩,没人发现他的耳根红得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