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给了他三天买命时间，让他好好思考。可惜他没有珍惜。”她慢悠悠吹了一口茶汤上的热气，茶杯瓷盖刮了刮碗口，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说过，老而不死是谓贼也。”
所以三天后，唐老太爷，死了。
三百多年的家族，太久了。
北离到现在也只有一百六十多年，却烂成了那个鬼样子。
“时间是最残忍的东西，会将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任何事情，延续久了，无一例外，都会变成坏事。”
“精美的器物会腐朽，字画会褪色，壮志踌躇意气风发的少年，会变得畏缩不前，甚至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
“若是没有自我走向毁灭，便会在带来种种恶果之后，被外力毁灭。”
“不只是唐门，其他的世家，比如雷门，甚至……还有温家，它们其实都是不该存在的东西。太久了。”
朱浮生微愣：“您的意思是？所有的老家族，都该死？”
朱水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将茶杯放下，反而问起了另一个话题。
“你知道为什么会产生世家吗？”
“如果要挑选一个最值得信任的东西，你会选择什么？”
朱水云伸手，戳了戳对方的额头。
“有人可能会选择自己的脑子或者能力，但若是有人天生笨拙、废物，没有能力呢？”
“能力这种东西，并不可控，甚至不会随着努力增长。而是随机的，偶然的，被某个个体所拥有的。”
“所以，人们退而求其次，选择的是自己的血亲。血脉相连的亲人，最值得信任。”
“这是可控的，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因为你必须有父母，才可以出生，你的父母也是同理，由此繁衍出祖祖辈辈，沾亲带故的一大家。”
“如果这些人没有钱权，那是氏族，是原始的某家村。一旦有了钱或权，有杰出的人站出来做了领头人，便成了世家。”
“世家的诞生，是为了更好地生存，对抗野生环境，后来便成了，对抗皇权。”
“世家象征着，对家族内每个人的压迫，每个人都要为了整个家族的存续牺牲，但同样，代表着他们这个整体，对最高统治者，对皇权有了……”
朱水云缓缓道：“说‘不’的能力。”
所谓多子多福，便也是因此而来。
“它们越老，内部越腐朽，但却同样，越发底蕴深厚，人脉众多，力量越强。”
“所以……最高统治者，都恨不得所有人都和自己的亲戚关系冷淡，早早分家。”
这段话说得没头没尾，朱寒江有些没听明白，眉头微微皱着，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朱水云似乎很不喜欢这种东西。
朱水云看着自己的茶杯，忽然笑了：“我只说过，我绝对不杀十五岁以下的小孩子。”
“但同样，我也有必杀名单。”
“是基于我的判断，他们如果都死了，对我绝对利大于弊的那些人。”
朱水云的话戛然而止，没有说清楚什么必杀。
她只是接过快要溢出来的茶杯，摸了摸对方的头：“听不懂，也没有必要多想了。”
朱寒江伸手，附在朱水云的手背上，将她的手轻轻包在掌心。
他低头抿唇，语气有些失落：“可是，我听不懂，我连日后要为您清理那些人都无法判断啊。”
朱水云失笑：“不用担忧这些事情。不需要判断，当我需要的时候，会直接告诉你的。”
比如这次，她本来计划只死唐老太爷和几名长老，然后让唐门闹分裂。
但没想到朱寒江插了一手，又让一些人‘暴躁易怒’，失手打死了不少人，唐门连裂开的底蕴都没了。
“比如这之后，我们还要去拜访一趟雷家堡。”她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个笑容的味道格外复杂，像是在品尝一道，自己不喜欢，但为了补充营养，不得不吃的菜肴。
很多人想不明白，北离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烂掉了。
前朝遗产太多，班底不够新就是这样的。
如果北离开国的时候，有属于自己的能臣干吏，将前朝的老臣、世家，全部铲除干净。做个黄巢，将他们切瓜剁菜，说不定能直接进步一大截，北离至少能撑一百年再腐朽。
但结果是撑了十几年就开始腐朽了。因为前朝腐朽的根，根本没有铲除。
现在一百六十年过去，当初腐朽的根迭代消失了，但是新的腐朽的根，产生了。
朱水云建立北离的时候，知道自己不会久留，没有花费心思自己去铲除这些根部。萧毅接手后万事受阻，但也一直在费心费力铲除这些遗老，那时候有打压，有关注，所以看起来问题不严重。
她离开前把要点写给了继任者，可惜继任者或许是对她有意见，或许是被蜜糖外衣蒙蔽，没有在意她的所有建议，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但现在，她要建立新的政权，可不想步北离的后尘。
北离、南诀等皇室，和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百年的豪强、世家、富商，甚至是武林名家，都是她要清理的目标。
区别在于，皇室可以简单粗暴地除掉，但是这些枝繁叶茂的大世家，要让它们悄无声息地死去，去芜存菁。
“说起来，还要多谢唐莲。”
朱水云通过唐莲察觉到，唐家的账乱成一团，唐老太爷连底层弟子死了后的情况，都不清楚的时候，就知道可以直接杀了。
但是，雷家堡是什么情况，还不能确定，肯定不能和唐门选择同一方式，不然岂不是谁都知道她有问题了？
她可不想让这些世家抱团把自己当敌人，那样她只能含泪将所有人都杀掉了。里面还有不少人才呢，死了多可惜啊。
把大世家杀成小世家，然后再把小世家分裂成几个十几人的小家族才好。
这些出身大世家，接受了良好教育，又没落，没有太多裙带关系的小家族，才是她可以放心使用的打工人。
……
唐灵皇此刻也在思考雷门的事情。
他想到了雷梦杀，又想到了雷梦杀的女儿，想到了那则江湖传言。
雷家堡那瘪犊子运气真好啊。剑心冢的传人，雷家堡竟然还把人往外赶，这若是可以来我唐门该多好啊。
听说朱水云拜访剑心冢的时候，对雷梦杀的女儿青睐有加……
他压了压眉心，叹气，掐断思绪。将唐老太爷需要思考的事情全部接过来之后，他觉得自己三天老了十岁。
到了约定的日子，或许是死得人太多了，或许是唐灵皇回心转意，他并没有再提合作的事情，只是设宴为她送行。
宴席上，他对朱水云表示，她为了帮唐莲打探父母的消息尽心尽力，作为回报，这个孩子自然该衔环结草以报，请尽管将他带走。
“您若是愿意，便收他做个随从小厮，让他为您鞍前马后，任凭吩咐。”
他满面笑容，还伸手，轻拍唐莲的头，动作很娴熟，很有人贩子的架势。
那个小孩已经懵了，看了看灵皇爷爷，又看了看朱水云，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水云的笑容有些僵硬：“……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唐灵皇倒是很想让朱水云收个弟子，但唐莲是外房子弟，身份太低了，他根本开不了口，只能借口这份父母恩情，说做个小厮。
唐灵皇笑着：“您身份高贵，又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别说小莲，便是我也是愿意为您鞍前马后的，这是我们的荣幸。”
“嘶——”
听见这句话，一旁候着随侍的唐怜月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庆幸自己没有吃什么东西。
他对这些管家长辈的无耻，有了新的理解。
唐灵皇没理他，在心里暗骂，的确是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知道帮衬着点。
他只是劝酒，吩咐歌舞，将气氛炒热，又兜兜转转说了些场面话。
“听闻李素王的外孙女，冰雪聪明，天香国色，根骨上佳，您有意收她为徒弟，不知是真是假。”
朱水云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唐灵皇脸上的笑容有瞬间失控。
还有什么是比，己方势力元气大伤后，发现死对头和金大腿关系似乎更好，还要凄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