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京从里面打开了门。
时铭的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动作,没有碰到门,门就已经开了。
“这么晚还没有睡吗?”顾九京看上去有点意外。
“嗯,睡不着。”
“正好我也没有觉,去院里坐坐吧。”顾九京自然地牵过他的手,带着他下楼,声音在宁静的夜晚显得十分轻柔,“要吃点什么吗?”
时铭想起来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厨艺,撒了个谎,“不饿,不想吃。”
这两天下了雨,暑气稍减,小院里都是晚风的清凉,连扇子都不太用得着了。
摇椅上落了些桂花,被一只手轻轻拂去。
顾九京手里拿着干净的毛巾,过了清凉的井水,在木制摇椅上仔细擦过。
毛巾带走了灰尘跟热意。
时铭站在他身后看着,就像个不懂事还没眼力见的孩子,这在大部分家庭里,都是会被骂的程度。
会被问站着干啥,不知道过来搭把手吗?
不过顾九京似乎跟时铭印象里的所谓长辈完全不同,没有暴躁,没有傲慢。
他总是做着一些不太符合他身份,完全颠覆时铭对他认知的事情。
就像时铭从没想过,这么多人里,顾九京居然会是最快适应乡下生活的那个。
“好了,小时,过来坐吧。”
时铭在摇椅上躺下,感觉身下都是凉快的,他扭头看向顾九京,见他没有坐下,转而进屋子里去了。
再出来时,手里是原本摆在他书桌上的玉石镂空香炉。
他弯下腰,将香炉放在了时铭身边的小方茶几上,里面应该是驱虫的香料。
终于,顾九京也在他旁边的摇椅上坐了下来,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垂着那串乌木佛珠。
时铭盯着他手里的佛珠看。
“九爷,以前好像没听人说过,你信佛。”
顾九京似乎笑了下,垂眸,看着手里的佛珠,“我确实不信。”
“那为什么没事的时候还要抄经书,还会天天拨弄手里的佛珠?”
“你也说了,那是没事的时候,无聊时候打发时间做的事情,怎么算是信呢?”
时铭没说话,收回视线,躺在摇椅上,似乎在看月亮。
安静了好一阵后,他忽然开口,像是随口问了句:“所以对于九爷您来说,很多事情其实就是无聊时候打发时间才去做的,哪怕给其他人造成了一种您其实很喜欢的错觉,但事实上,您只是觉得没意思了,随便玩玩。”
“是这样吗?”
停顿了下,没等来身边人的声音,时铭接着又问:“九爷您出国这么多年,很少回来,是国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还是有很重要的人?忙到连自己弟弟谈恋爱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完全忽略掉了。”
“那现在怎么突然又回来了?是很重要的事情解决了?”
“可回国后突然发现,您在国内似乎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去做的事情,就觉得有点无聊了,想要找点事情打发下时间?”
“九爷,其实我很好奇,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铭语气平静,跟他暴躁的性格很有出入,明明白天跟喻黎吵架被当众拆了台,他会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大吼大叫。
可现在却如此冷静平和。
院子里没有摄像头,他似乎也不再把这个男人当成另一半,或者说一个合作伙伴去看。
他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冷冰冰地审视他,语气平和得甚至有些难得的温柔:“他们都说你很可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很冷漠。我其实都没有见过你,但那么多人里,我却能一眼看出哪个是你——那个绝对会要我命的人。”
“我当时咬了你一口,我感觉你当时是想杀了我的。”
“因为从没有人这样冒犯过你。我看得出来,所有身在高位的人都不喜欢别人这样的冒犯。”
“那为什么后来又要放过我?”
“为什么要跟我签那份恋爱协议?”
“为什么四年时间里我那么多次找死,你却一次次纵容我?”
“……”
“九爷。”时铭躺在摇椅上微微扭头,看着身边的男人,“我是你手里那串佛珠吗?”
“……”
“还是说,你怜悯我,觉得我不太容易,觉得我很像你弟弟,你想要顺手帮下我?”
“……”
以前都是顾九京温柔地说,温柔地哄。
而时铭扮演那个暴躁又沉默的人,不想听的不想回答的,都统统装死应对,拒绝一切不喜欢的社交跟沟通。
但今天他的话却特别多,每一句都平静又犀利。
他盯着眼前的男人,问他:“九爷,您手里那串佛珠,知道他只是您无聊时候的一个乐子吗?”
听了半天,顾九京终于有了反应。
他回头,神态平和地望向灯下近乎偏执的青年,看了会儿,又慢慢收回视线,安静地躺在摇椅上。
对于时铭今天问出的问题,他似乎不觉得惊讶,甚至没有半分意外。
那么从容,冷静,甚至还笑了下。
“你当初对喻黎,也这样防备过吗?”
没想到会忽然扯到喻黎身上。
时铭怔了下,就像是吵架的时候,被人一下子戳到了软肋一样,皱着眉道:“他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顾九京问的很快。
“他……!”
时铭一开口就噎住了。
他近乎无语跟愤怒地发现,喻黎在顾九京面前居然有点拿不出手。
“你在山上迷路了,翻遍所有联系人,也只想到了给他发遗书,而他想死的时候,却并没有想到过你。”
“那是因为……!”
“因为你对他来说,并没有他对你那么重要。”顾九京无情地打断他,平静地说着最扎心的话,“就像每一次你向其他人拿出你们的感情展示时,他总是突如其来地背刺你,让你沦为一个笑话。”
“……”
“你12岁被接回京城,如今十几年过去,还是只有他一个朋友,林放、宁言、谈婳、阮棠……这些都是他身边的朋友。那么在娱乐圈呢?你有认识新的朋友吗?”
“……”
“他对你好,保护你,无条件维护你,可当年他离开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了,你不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你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重要。那为什么到了今天,你还会如此天真地奢望你是他心里特别的存在?”
“……”
“时铭,你就像个想要爱,却不懂如何开口的,别扭又可怜的小孩子。”
“……”
如果说刚刚时铭看不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么现在他就是彻底看懂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京圈里那么多世家豪门,那么多老辣狠厉的角色,为什么一个个见了他都怕的要死,为什么偏偏就他三十来岁被叫活阎王?
时铭没有领教过他的手段,但此刻却实实在在体会到了他的杀人诛心——
用最从容冷静,甚至是漫不经心的语气,精准扎中你最脆弱的每一根神经。
时铭以前不明白喻黎那样混世魔王的性子,怎么就怕顾九京怕的要死?
他现在懂了。
此刻,时铭也不想再问什么你是不是耍我这种屁话了。
他感觉没有任何意义,剥下那身温柔皮的顾九京,就是五年前初见时候的那个活阎王。
他估计就是在玩他。
时铭忽然站起身,神色冰冷地看着摇椅上的男人,说:“我知道了,真是劳烦您这么费心教我,但我确实没有您弟弟那么聪明,不懂您的良苦用心。”
“放心,这场戏我会演好,不会演的比您差。”
顾九京转头看向他,才发现他双眼通红,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红的近乎吓人的地步。
眼眶里是拼死都没有忍住的泪。
凶狠、愤怒、委屈,拼凑成了眼前这个被打击得摇摇欲坠,甚至待会儿回房间连个可以诉苦对象都找不到的可怜人。
一个从来只喜欢用愤怒去掩饰所有情绪的人,一个连哭都要拿扇子挡住不让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人。
现在就这么在一个刚把他扎成马蜂窝的人面前,哭得如此狼狈,如此丢脸。
顾九京:“…………”
顾九京手里的佛珠,直接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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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九京一直都吃喻黎的醋,但他不说,时铭一直都觉得顾九京对他的好来的突然跟莫名其妙,但他也不问。
好了,现在时铭问了,顾九京的醋刚好翻上来了。
然后他俩就吵架了,嗯,都挺会选时候的……
顾九京是个非常强大的人,所以他前面能够包容时铭所有毛病跟脾气,好像永远都能情绪稳定。
但爱很神奇,它能让理智的人发疯,怯懦的人勇敢,高傲的人低头……顾九京佛珠掉下来的那一刻,是对自己的震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