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悟微闭了闭眼,等再睁开,眸色已清明许多:“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听闻净悟这悔悟的言论,众人一时哗然,却没想到被推崇之至的佛门高僧,之前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百态之世存百态之人,人既有百态,世也便需百态,又何分孽海与岸。”岁星见他如此坦然,道,“也许不远的将来,我等也有你这般觉悟。”
冥花讥讽道:“没想到,我等与大师的起点倒是一样。”
岁星推算着他的命数,道:“若我所料不错,你出家弃俗,并不是心中有佛,而是业报加身,这才幡然悔悟。”
岁星所言不虚。
三十年前,净悟意气风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战争结束后,他亦是功名加身,权势滔天。
但也许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在往后十年间,他的四个儿女相继出事,在生育第五个孩子的时候,结发之妻难产而死,小孩夭折。
便在看见发妻尸体的时候,他的世界全然崩塌。
回首往昔,他知道这是上天对他滥杀的报应,至此再不理俗世,断绝了七情六欲,直接削发为僧。
出家这二十年来,他以超高的悟性,完全继承了天罡寺上任方丈的衣钵,在佛法中得到了解脱。
虽然他出家时并不全然信佛,只想找个清净地了此余生,但如今,他已完全是佛家信徒。
听闻岁星的话,他念了句佛号,而后道:“念佛时,即见佛时,亦即成佛时。”
岁星询问道:“静心成佛,染心成俗。若你在这世上并非孑然一身,你会选佛,还是选俗?”
净悟望着她,道:“施主此言何意?”
“难产致婴儿假死,也是有可能的事。当年,你将刚出世的孩子水葬,随波流荡。他命大,被溪边农户救起,活到现在。”
她说着,将目光投向先前被冥风押来的一位年轻男子身上。
迎上她的视线,正在静心为自己解穴的唐溪心下一沉。
净悟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这个一直隐藏在黑暗中,未曾引起众人丝毫注意的男子。
他的年龄看起来在二十岁左右,样貌英俊文秀,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此刻瞧着,眉目间似乎隐隐与他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岁星走到那男子身边,伸出手去。
唐溪一急,内力流转愈发迅速,便在这一刹那冲破了穴道的禁锢,反手冲她拍出一掌。
岁星早有预料,先一步侧身避过,而后一记手刃击在他脖颈之间,唐溪只觉眼前一白,顿时失去了意识。
此人有大造化,如果不把他打晕,可能还会因他生出什么变故。岁星这样想着,抓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师,你最好现在就带天罡寺的人撤出我教辖地。否则,你将再一次面对失去爱子的痛苦。”
净悟身侧一人见形势不对,连忙劝道:“方丈,此人空口白牙,妖言惑众,您可千万别着了她的道。”
周围人纷纷发出应和之声。
此刻的净悟,要顶着武林正道的压力,做出他的选择。
但他眼中并未有多少挣扎纠结之色,他向来行事果断,坚守本心,不会为纷扰之言左右。
也正因此,心无杂念,一波不起,这才清净开悟。
他上前两步,双手合掌,冲岁星微微鞠了一躬:“岁施主手下留人。”
岁星在唐溪背后轻拍一掌,他受力往前倒去,净悟连忙将他接住。
岁星抬手示意道:“大师,请吧。”
净悟点点头,扶着唐溪,头也不回地带着天罡寺众僧侣离开了。
有了他的带头,先前那些接回被囚弟子并承诺下山的门派,也都极不情愿地三三两两跟着离去。
一方主角退场,戏便唱罢。
岁星看着逐渐远去的满天火光,吩咐道:“冥风,冥花,你们去送送客。”
“是。”二人领命,带着两队弟子跟了上去。
见大敌已退,冥雪和冥月连忙走到岁星身旁。
冥雪目露担忧道:“教主,您没事吧?”
“无碍。”岁星摇了摇头,“夜已深,如若无事便散了吧。”
便在此时,有一人匆匆赶了过来,拱手禀报道:“教主,柳岐崖自杀了。”
柳岐崖?岁星凝眉,伴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原主遗留的相关记忆自然而然涌上心头,她道:“带路。”
岁星一边走,一边消化着过往的零散记忆。
柳岐崖是百药山庄少庄主,素有善名。原主幼时想逃脱父亲掌控,千辛万苦下了山,却被居心不良的人贩子捉住,危机时刻得当时同样年幼的他相助,而后在山庄内度过了一段满是温情的时光。
但好景不长,两个月后,她还是被发现踪迹,掳回教内。
就在四个月前,原主偶然重遇柳岐崖,不免回想起当初。
她只是心思一动,便意味着有大批的人要遭殃。
为了得到他,她杀害了百药山庄上下三百余人,废去他父母的武功,让他们在教内当牛做马,而后用尽手段折辱于他。
也许柳岐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年幼时的一个善举,会在之后招致这么无妄的灾祸。
相较其他被抓进教内以供消遣的美男子,原主对他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但为了使自己毫无弱点,她对他做的只有占有、折磨。
在这一点上,原主和她的父亲一样冷酷无情。
思索间,岁星被带入了一座院落中,这里的环境并不算好,几个教中弟子镇守四方,冷眼旁观。
岁星一眼便注意到,柳岐崖毫无生机地躺在泥泞不堪的土地上,一身白衣醒目、刺眼,如污秽中绽放的花。
他身上的死气尚未完全成型,仍有一线回魂的可能。看出这一点后,她快步走上前去将他扶起,对其他人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过来打扰。”
她一边说,一边上前踢开不远处房间的门。
屋内不生烛火,一片漆黑,她稍作适应,关上门,将柳岐崖轻放在床上,而后双手迅速结印,淡淡金光随着她指尖动作流转不息,成为这房间内唯一莹莹发亮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