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堤克斯河水深沉。
    本意为“憎恨”的这条冥河，暗灰色的波涛翻涌，泛着不祥的深红浮沫。
    斯堤克斯女神裹着同样暗灰中夹杂深红的长裙，立于波涛之上。
    她的长裙宽大，完全遮掩了身材。她头上戴着一条黑色的纱巾，下摆垂落，覆盖了面容。
    誓言的守护神，不能轻易让人窥见真容。
    在她身前，一条细长的木船漂浮，形制就像普通纳斯船拉长了数倍的样子。那比例失衡的船身，仿佛轻轻一个浪涌就会倾覆在深沉的河水之中。
    但这船平稳滑行在水面上，船头站着一个身形伛偻的老者。
    老者裹着褴褛的布袍，袍下皮肤皱缩。他的脸衰老而丑陋，枯槁的双手撑着一支腐朽的长杆，长杆探入河水不知深浅。
    冥河渡神卡戎。
    作为黑夜女神倪克斯和黑暗之神厄瑞波斯的儿子，出生比死神塔纳托斯和睡神修普诺斯还早，是除创世神外最古老的几神之一。
    执掌冥河渡船，等于掌管着冥界的入口。
    他身后的斯堤克斯女神，被宙斯赐予誓言守护者的神职，相当于分得了宙斯的部分权柄，地位也高于其他冥河。
    这两神，是拱卫冥界的几位冥河神明中最强者！
    两神先于其余诸神，瞬间回归，看到了河岸上已被肢解的三头犬刻耳柏洛斯。
    和那个裹在烈焰中，身后拖着灼热洪流，宛如灭世长鞭的魔神。
    奎托斯还在链刃狂舞，收割刻耳柏洛斯的残骸，“吸”进他身后那长长的，仿佛一直延伸到世界之外的灼热洪流中。
    这一幕被斯堤克斯和卡戎看见，两神都心中惊骇，莫名的恐惧颤栗裹挟了身心，竟让他们一时间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而灭世魔神不会有一刻停歇。奎托斯搅碎刻耳柏洛斯，舞起链刃就扑向冥河渡船上的卡戎。
    尚无独立神格和自我意识的奎托斯，就跟埃及的阿波普一样，只有灭世的本能。对于作为世界精魂的诸神，他的感应最敏感，仇恨最深重！
    只要有神出现，他就会疯狂地扑上去！
    察觉奎托斯身上那股毁灭一切的气势，卡戎于惊骇颤栗中，竟生出自己会被其一刀斩杀，彻底死亡的感觉来！
    求生的欲望冲破惊骇颤栗。电光火石间，卡戎扬起手中长杆，迎向奎托斯的链刃，想要格挡那疯狂的一刀！
    长杆带起斯堤克斯的河水，挥洒出一道暗灰中泛着深红的水幕，迷蒙阻隔在奎托斯和卡戎之间。
    下一刻，水幕像玻璃般破碎，火光穿透而来，卡戎手中的长杆被劈成两截，整个船头也被绞成了碎片！
    要不是卡戎在最后关头，发动权能从船头瞬移至船尾，连他自己也会被绞碎！
    那种“会被杀死”“会被绞碎”的感觉，是那般真实，不但身临其境的卡戎出了一身冷汗，就连凌空立于河水中央的斯堤克斯也心中大震！
    “你是哪里的魔神？！胆敢反抗神王统治？！”斯堤克斯厉声问道。
    她强迫自己大声喝问。仿佛自己再不发出声音，就要被那毁灭一切的气势彻底压制，再无还手之力。
    然而她神力加持下的嗓音，还是夹杂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暴露了她的色厉内荏。
    而被询问的魔神，根本没有兴趣回答。链刃哗啦啦飞长，从船头追至船尾，灼热的火焰烧毁着船身。
    刚逃到船尾的卡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紧随而至的链刃风暴卷入。火光之中他褴褛的布袍瞬间烧成飞灰，皮肉也着起火来，甚至骨骼、肌腱、内脏这些希腊神无比坚韧的神躯本体，也被链刃掀起的无形刀锋切割出道道伤口，被链刃附着的灼热火焰烧焦烧毁！
    “啊——！”
    卡戎发出痛苦而恐惧的哀嚎。这哀嚎无比渗人，不远处的斯堤克斯听了，只觉骨髓都颤抖起来！
    强抑惊恐，她双手一抬，暗灰泛着深红的河水猛然爆起，围绕冥河渡船瞬间生成一颗水球，将渡船吞入，要熄灭链刃的火焰，并将已经烧着的渡船保护入河水中。
    水球是生成了，也成功吞没了渡船，却根本没能熄灭火焰。那火焰兀自在水中燃烧，熊熊不见颓势！
    这时奎托斯还没扑到船上，只是甩出的链刃带起的刀锋火焰将渡船卷入。而河水护住渡船之后，刀锋火焰也开始切割、灼烧着河水，斯堤克斯感觉灵魂深处阵阵痛苦生出，陌生而恐怖。
    但她没有时间体会。通过河水向卡戎传去心念：为了自保，为了不负神王的信任、冥神的尊严，尽全力，合力一击，定要镇压此魔神！
    被刀锋火焰损伤了神躯本体的卡戎，咬紧牙关点了点头，枯槁的双手抓住船帮，顿时身如朽木，与船身融为一体！
    而冥河渡船，已经被绞碎了船头的冥河渡船，瞬间变换形制，以尾为首重塑，卡戎就成了这条新的冥河渡船的船首像！
    憎恨之河涌动，以渡船为中心拱起山般巨浪，仿佛整条河的力量都集中在这道浪头！
    浪头推动渡船。斯堤克斯和卡戎驭起权柄的全力一击，与链刃狂舞的奎托斯迎头撞上！
    整个过程发生在眨眼之间。
    山般巨浪推动细长木船，宛如满弓之箭；灭世魔神拖着灼热洪流，宛如长鞭鞭梢！
    下一刻，箭尖射中鞭梢，鞭梢劈中箭尖——
    无声的爆裂中，箭尖寸断！
    化身船首像的卡戎，再没有发出一丝哀嚎。连同他的冥河渡船船身，被奎托斯瞬间砍成几截，绞碎，吸入身后的灼热洪流。
    而那山般巨浪，也被击碎、蒸发……斯堤克斯身心重创，头上黑色纱巾无声撕裂，化为飞灰，露出一张惨白而无血色的女人的脸。
    这一幕，正被匆匆赶来的诸神看见。
    冥王哈迪斯，冥后珀耳塞福涅，其他四条冥河的河神……
    这些冥界诸神因着地利优势，率先到达。
    神王宙斯，海王波塞冬，光明与预言之神阿波罗，战争与智慧女神雅典娜，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灶火女神赫斯提亚，商旅竞技之神赫尔墨斯……
    这些天上、海中的大神，或因实力强大，或以速度见长，也很快到达。
    然后亲眼看见，一位真神，而且是除创世神外最古老的真神之一，被杀死在自己面前。
    诸神都被前所未有的惊骇颤栗摄住了身心。他们震惊，他们恐惧，他们不能理解，更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
    即便刚刚的世界碰撞，天地剧变，也不及这一幕更让他们惊惶失措！
    “冥河渡神，被杀死了？”
    “真的死了……冥河中没有了渡船的气息……”
    “彻底死了，就像个凡人一样……”
    “真神，竟然会被杀死？”
    “杀死卡戎的，那是什么魔神？”
    “完全陌生的气息，纯粹的毁灭……”
    “是天地碰撞生出来的？”
    “是对面那个世界的神吗？”
    “我们，也会被它杀死吗……”
    ……
    诸神心中无数念头纷纷蹿起。
    但奎托斯片刻不停留。绞碎卡戎和冥河渡船，继续前冲，就要收割已被重创的斯堤克斯。
    这时，他的本能捕捉到了更加令他仇恨的存在，那就是宙斯！
    立即转移目标，直扑神王而去！
    灭世魔神不会，也不需要考虑策略。斯堤克斯已被伤到本体，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奎托斯随手一刀就能结果了她。
    但神王降临，他就只盯着神王，就像阿波普死死盯着拉一样。
    宙斯周身裹着暴烈的雷电，悬在冥界暗沉沉的天上。因为神廷意志的提醒，他是蓄起全力来的，可谓严阵以待。
    诸神中，也只有他隐约能够理解一点眼前的情形。
    雷电裹身的宙斯，力量外放，诸神皆不敢靠近。于是奎托斯刀锋所指，直取神王，诸神竟完全没有反应！
    灼热洪流扑面，链刃掀起的无形刀锋已经劈断雷电，割开了宙斯的白袍。
    奎托斯本体未到，仅凭气势就破了神王的护体神力！
    这种极致纯粹的毁灭，当初的提丰也望尘莫及！
    宙斯牙关紧咬，目眦欲裂，丝毫不敢怠慢地催动全部力量，打出一击，同时喊道：
    “诸神助我！”
    山般粗大的闪电劈向奎托斯，将那凡人大小的身影瞬间吞没。
    随即，闪电高山活化为闪电巨蛇，缠住奎托斯身后的灼热洪流，撕咬绞杀。
    而洪流销蚀着巨蛇，雷火爆炸，剧烈激荡！
    激荡中，灼热洪流不知从哪儿汲取到力量，突然暴胀百倍！
    原本是相对较细，长鞭般犀利危险，此时胀大到山峰般粗壮，犀利转化为浑厚、压迫，无匹的霸道，将闪电巨蛇一截截销蚀，转眼间就压到宙斯面前！
    “诸神速速助我！”
    闪电裹身的宙斯再次大喊道。雷霆般的嗓音中，竟透露出不可抑制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诸神终于惊觉，但同样的恐惧完全摄住了他们的身心。看着那灭世的洪流将已出全力的神王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完全不敢上前相助，只觉得一旦靠近就会被卷入洪流，乱刃绞碎，烧成飞灰！
    “呃啊——！”
    神王的惨叫响彻冥界。只一会儿，山般粗壮的灼热洪流便已将闪电巨蛇销蚀殆尽，侵入了宙斯的护体雷电。洪流的尖端，一个凡人大小的身影挥舞链刃，掀起无形刀锋绞碎了宙斯的白袍，在宙斯神躯上割出道道伤口！
    神王，在这灭世魔神面前竟是完全不敌，眼看要被杀死屠灭！
    可就算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诸神还是不敢上前。即便他们心底知道，这魔神屠了神王就会轮到自己，他们还是为恐惧所摄，呆立原地！
    一直以为真神不死，从来不曾担心过自己会死的希腊诸神，这一刻真正见到了自己的死亡。
    他们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有奎托斯杀到自己面前，才可能因为求生欲，做出虚弱的反击。
    这样下去，神王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杀，而诸神更只有被收割的份！
    整个希腊神系将被屠戮，整个希腊世界都将毁灭！
    那灼热的洪流，会席卷一切！
    生死存亡之际，冥界的天空中突然伸出一只大手，自上而下镇压而来。
    那手不是血肉，却是土石。是坚硬的花岗岩，层叠的页岩，黄色的砂岩，黑色的玄武岩……各色各样的岩石凝成，裹着沙砾泥土，挟着磅礴的大地气息，一掌拍在宙斯面前，精准地拍中灼热洪流尖端的奎托斯，将奎托斯扯离宙斯，直接压进冥界的地里，继续下压。冥界的地因此塌陷，陷出一个大坑，而坑周围的地也似活了过来，自动涌进坑里，填埋、填埋，要将奎托斯彻底埋葬下去！
    最后关头，五大创世神之一，地母盖亚出手了！
    与此同时，诸神心中一个意志浮现。恐惧被驱散，反抗的意愿爆发，勇气如潮水般涌起！
    诸神都感觉神躯中充满力量。这力量来自彼此，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将诸神联结了起来。
    “天地剧变，魔神现世。诸神，随我镇压！”
    缓过一口气的宙斯再次下令。声如雷霆，在那无形纽带的加持下响彻三界。地狱罪神、冥界幽魂、地上凡人都听见了。
    诸神不再违令，纷纷出手。
    波塞冬举起三叉戟，冥界的天顿时决开一道口子，汪洋大海倾泻而下！
    冥界在大地和海洋的下方。所以海洋进入冥界，就是从天而降，堪比灭世洪水！
    这灭世洪水涌入埋葬奎托斯的大坑，却不见满溢。无数海水挤压进那一个坑里，重逾千钧。其中蕴含着洋流的汹涌，风暴的肆虐，深渊的危险……甚至无数海洋生物的气息，都挤压进那坑里，仿佛整个希腊世界所有海水都涌了进去！
    这是完全的海洋之力。是波塞冬本来无法调动的力量！
    但，在那无形纽带的联结下，大洋神俄刻阿诺斯的力量，海女神泰西丝的力量，老海神涅柔斯的力量，海之力量女神欧律比亚的力量，海之奇迹之神陶玛斯的力量，甚至一直跟神廷不对付的海之愤怒之神福耳库斯、海之危险之神刻托夫妇的力量……
    所有海中之神的力量，全都响应了波塞冬的召唤，整个希腊的海洋真正连通为一体！
    同样地，冥王哈迪斯伸手一指，整个冥界的力量汇聚成一团黑灰烟雾，吹进了镇压奎托斯的大坑。
    烟雾状似飘渺，实则磅礴。其中蕴含着冥河的深沉，冥月的变幻，伴随着真理田园无数幽魂的低语，伴随着冥王神宫拉姆帕德斯的吟唱，有着令世间万物触之凋零的绝望！
    海王、冥王出手，其余诸神也不落后。
    光明与预言之神阿波罗银弓拉满，弦上金箭绽放灼目光华，箭尖一轮小太阳凝出，照亮了冥界的天。
    与此同时，地上的特里那喀亚岛，被禁足，放牧着白色牛群的老太阳神赫利俄斯，双目放射出火一样的光辉，直射幽冥。
    在那无形纽带的联结下，他的力量也被阿波罗召唤了。
    阿波罗的姐姐阿尔忒弥斯，张金弓搭银箭，箭尖汇聚着野性的力量。
    执掌弓箭、狩猎、荒原、森林、洞穴……等神职，代表着人类适应自然征服自然的她，唤起了无数自然宁芙的力量：俄瑞阿德斯（山岩宁芙）、得律阿德斯（森林宁芙）、那伊阿得斯（泉水宁芙）……以及狂野好战的梣树三女神的力量，或沉静或暴躁的一众地上河神的力量，甚至很久不以人格形象现世的原初山神乌瑞亚的力量……
    所有这些力量汇聚箭尖。阿尔忒弥斯一箭射出，极致的原始野性贯入埋葬奎托斯的大坑，带起的呼啸声宛如洪荒巨兽的吼叫。
    类似的情况发生在所有参战诸神身上。
    只要本质相近，神职有所重叠，就能互相唤起力量，彼此加成，数倍、数十倍地打入大坑，誓要一举碾死奎托斯，将灭世魔神扼杀在新生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