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杨若禾刚回到六荷院,就有管家在门口等着了。
侯府主子少,事情也不多,卫时羡除了去世的兄长卫时央之外,还有一位外派多年的庶兄卫时循,和一个已经出嫁的庶姐卫茴。得老夫人恩准,卫时循带着自己的庶母上任,时而写信来请安。
这时卫时羡从陵州回京,他也得到消息,派人送来问安信,随上许多礼。杨若禾将信送到慎思院,然后按照礼单准备回礼。
卫茴只比卫时羡大上两岁,本来和人打小定有亲事,后来卫家出事之后,对方忙来把亲事退了。之后卫时羡在江州之战中得胜,又给卫家父子洗清冤屈后,卫茴才出嫁。嫁的时候是二十岁,嫁给老侯爷曾经的下属,叫做姜耘。
姜耘大卫茴十岁,因为被老侯爷的事情牵连,原配就和他和离了,留下个年幼的儿子。后来他又跟着卫时羡继续打仗,在江州之战又升迁了,才开口向卫时羡求娶卫茴。
那时候众人都劝卫茴,说老侯爷的冤屈已明,卫家是百年的世家,卫时羡也争气。即便卫茴已经二十,挑拣的余地也非常多,姜耘连个爵位都没有,还带着个儿子,不算良配。可卫茴就是同意了,她是卫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儿,性子也烈,谁都拗不过她。
婚后姜耘待她十分疼爱,两人多年如一日的蜜里调油,姜耘连连立功升迁,身边却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如今说起来倒叫人夸一句,说卫茴眼光好。
卫茴第三胎生的女儿,这两天就要过生辰了,孩子才三岁,正是惹人喜爱的时候。杨若禾叫人挑了些礼,叫人给送去。
处理过庶务后,杨若禾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叫一个丫头去问老夫人可有想吃的。
听到吃这个字,老夫人就觉得胃里难受,想到什么,又说:“做些河南菜吧,不拘什么。”
见老夫人难得提说吃什么,丫头忙到厨房传话。
萧湘听了来人传的话,心里想着老夫人不是爱辣口的吗,怎么会想吃河南菜。不过老夫人既然有要求,她自然是满足,怎么做却是个问题。
河南多是面食,典型的菜却不多。或者说豫菜口味中和,均衡了酸甜苦辣咸,没有十分突出的味道,而如今北方菜系如今以鲁菜为长,豫菜中大多数菜又与鲁菜相似,鲁菜是反过来凸显酸甜苦辣咸,这就显得豫菜口味不十分突出了。
不过老夫人说了不拘什么,萧湘便想到一道面食。
若说面食,各人各有所爱。萧湘今日做的是浆面条,算是个冒险的饭了。
泡好的绿豆捣成浆,用纱布过滤多次,得出绿豆粉浆汁,然后装在坛子里密封好,放在灶火旁。高温下发酵很快,到该做午饭的时候,就有了些酸味。
浆面条实在是一道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家常饭,所以萧湘趁这功夫做两道菜。
先做个蘑菇鲜汤。将白蘑,鸡腿菇、竹荪和小黄蘑,加上一些榛蘑和松茸泡好清洗干净,然后切好。有次萧湘和客户一起吃饭,上了碗汤,全是蘑菇,却极尽鲜美,从那以后萧湘就沉迷于菇类不可自拔。
将处理好的蘑菇焯水,锅里加些盐、胡椒粉和香油,能去掉蘑菇的腥味。锅里放些鸡汤,将焯过水的蘑菇都放进去,放些黄酒、胡椒粉和盐,煮一会儿后放入姜片,再勾个芡。
然后装在小罐子里,封好口,放入蒸屉上再蒸一会儿。其实这道菜放上黄油和糖,盖上酥皮,烤过之后就是西餐中的奶油蘑菇汤。
再做个经典的红烧鲤鱼。鲤鱼刺多且腥味较重,所以一般都是重口的做法来增味。
用刀背将鱼皮的黏液刮掉,把鱼的尾巴剪个好看的形状,贴骨血清理干净,再把脊骨剪断,鱼腹切上十字花刀。锅里油烧热,拎着鱼头,先淋些热油,再慢慢放入锅内。鱼煎到金黄后捞出备用。
锅里放猪油加热,然后放上蒜块、干辣椒、八角、姜片和葱,炒香后把鱼放入,加半勺的酱油,半勺黄酒,和一些醋。烹出香味后加开水,再放上几个泡发的香菇,香菇水也倒进去。
锅开后调味,放盐和白糖,然后盖上盖子慢慢炖。等煮好后将配料都捡出来,最后收汁就可以了。
趁这时候,萧湘叫孙娇煮些芹菜。然后锅里烧油,萧湘将泡好的花生和黄豆放进去翻炒,加入葱姜,炒香后把葱姜捡出来,再加入芹菜段。然后将酸浆倒进去,煮开后放入面条,放些盐,煮一会儿后放入芹菜叶子。这就好了。
看着这杂乱的饭菜和搭配,孙娇忍不住问道:“这真的好吗?”
萧湘笑了,说:“老夫人既然说了不拘什么,咱们听从就是。”
午饭时候,杨若禾又带着儿女到南山院陪老夫人用饭。待饭菜呈上来时,不止是老夫人,连脾气十分好的杨若禾都愣了愣,然后道:“倒是别出心裁。”
就算老夫人总念着和老侯爷奔波时的日子,可侯府里哪个敢把这样没卖相的饭端给她吃。
不过话是自己说的,自然要自己受着。
老夫人拿起筷子,先尝了一口浆面条,面条软烂,口感倒还好,可这酸味不是寻常的酸味,吃着觉得怪怪的。又忙夹了一口鲤鱼吃,果然是经典菜,不过辣不过咸,鲜美正好,咸香且带甜。
吃了口鲤鱼,老夫人又看了眼浆面条,回味一下,发现这个古怪的酸味并没有叫人不适,反而有些开胃。就又夹了一口,比方才适应这个口味了。
果子的酸会叫人倒牙,醋的酸过多了就会叫人觉得腻味。这种酸是入口生津,但回味香甜,胃里又觉得暖融融的,竟叫老夫人吃了小半碗才放下筷子,道:“放些辣子就好了。”
杨若禾忙叫人去拿,老夫人摆摆手,道:“罢了,已经饱了。”嘴上说着饱,眼睛却去看蘑菇汤。伺候的丫头忙盛了一碗,老夫人喝了一口,味道稍淡些,却更显出蘑菇的鲜美,午饭后喝上一碗,正好解了喉咙里的咸味。
老夫人对杨若禾道:“这汤不错,你也尝尝。”然后叫丫头给卫青柳和卫青杨都盛一碗。一小盅的汤,分开来只有一点,一旁的婆子见状,忙叫人再去厨房取。幸而萧湘多煮了两罐。
老夫人又喝了两口汤才放下勺子。
用过午饭,杨若禾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六荷院,卫青杨跟着武师傅摔打了一个早上,已经睁不开眼,跟着奶嬷嬷就去睡了。
杨若禾给女儿梳着头发,说过两天卫茴姑母家妹妹生辰,叫她跟着去玩,卫青柳温顺地点点头。
午后萧湘靠着厨房的桌子歪着犯困,孙娇在用一块萝卜练刀工,她如今切出的萝卜片已经薄如蝉翼,就是不大均匀。
一个婆子撇着嘴巴,声音有些尖锐,道:“呦,才来一天就拿侯府当自己家了,想用什么就用什么了?真是不见外。”
还醒着的人都两两相觑,都不接话。这婆子眼睛一斜,瞪了一眼一个黄瘦的丫头。黄瘦丫头一个激灵,声音有些小,跟着说:“就是,真不要脸。”
婆子这才满意,收回眼神,拿一双浑浊的三角眼盯着孙娇。孙娇有些不明所以,她问过这萝卜晚上要用,所以才拿来切的,旁人也说不碍事,算是备菜了,没想到这婆子突然挑出来说她。
孙娇有些恼,但仍耐心道:“晚上不是要吃萝卜吗?我现在切了也不浪费。”
“吃什么萝卜?晚上吃的是酱菜!这萝卜是拿来腌菜的。萝卜丁还是萝卜丝,你问清楚了吗就用起来了。”那婆子指着孙娇数落起来,黄瘦的丫头垂着头站到婆子身后。
这动静吵醒了萧湘,问:“大夏天腌菜吗?”她还有些睡眼惺忪,眼睛红红的,声音也有些哑,显得像是叫这婆子欺负了一样。一旁的人忙来劝,说不算是腌菜,是拿来拌的,得切成萝卜条,不过切成丝也不要紧。还有年轻的小子一边安慰萧湘,一边斜着眼睛暗示婆子欺人。
这副模样叫这个婆子眼里的憎恶更甚,正要开口骂的时候,王师傅进来了,问怎么回事。另一个婆子说了。王师傅打圆场,笑道:“府里上下人多,切成丝就太多活儿了。都是切成条,拿酱黄豆焖了吃。切成丝也不要紧,混进去就行了。不是什么大事。阎婆子就是太上心了。”
这番话叫阎婆子住了嘴,将自己身上的围裙摘掉甩了下,背过身就出去了。黄瘦丫头连忙跟上。
萧湘这才清醒过来,脸上也不见气恼,笑呵呵地对王师傅说:“您虽然不计较,可这到底是回事,再来两回落人口舌可不好。要不麻烦您同采买的管事说下,每天采买的时候多带两斤的萝卜豆腐给我,我来付钱。”
“嗨。府里这点东西还是有的,哪里就叫你付钱了。”王师傅连连推辞。
“公是公私是私。落到人眼里都是话柄。还请您帮忙。”萧湘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
王师傅看了她一眼,也笑道:“好好好,那我就不劝了,我回头和人说下,你等着就行。”
萧湘顺手将两块银子递给王师傅,道:“那我先付一个月的,劳您转交。”
见到两块银子,王师傅脸色大变,忙摆摆手,道:“哪里就要这么多了,叫人说我哄你个小丫头呢。千万别,千万别。”许嬷嬷都不收萧湘的银子,他又哪里敢收呢。
见他态度坚决,萧湘只好收起一块,只交给王师傅一块。王师傅这才收下,叫萧湘放心。
再回到桌子旁,孙娇低着头不好意思的样子,萧湘还没安慰她,一个姓赵的婆子就撇着嘴说:“这事情哪里怪的着孙丫头,管它切条切丝,都是叫人吃的,就算剁成末也有法子做。那阎婆子事儿忒多。”
正是这个赵婆子告诉孙娇,晚上要用萝卜的。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厨上的师傅,姓刘的,说:“萧姑娘别理这阎婆子,成天一双老鼠眼睛滴溜溜的,心思忒坏。”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起来,说来说去都是叫萧湘别和阎婆子计较。萧湘笑眯眯的都应下,说不碍事。坐在一边的翠娥有些不好意思地瞅萧湘,有话要说的样子,却一直不见她开口。萧湘只当她也要劝自己,只是有些腼腆。
晚上的时候老夫人又点了浆面条,吃了小半碗。年纪大了就会早眠,老夫人搂着卫青杨说了学里的趣事,又勉强吃了两口燕窝,就睡下了。
萧湘和孙娇不用值夜,就早早回去了。两人坐在窗边,一个缝围裙,一个看书。
萧湘抬头的功夫,看到一个半旧的裙子晃过,突然想到午后翠娥有话要说的样子,探出头一瞧,果然是翠娥,就招呼她进来。
孙娇拿出瓜子摆了一桌子招呼她们的第一位客人,萧湘也忙倒了杯茶,这真诚的热情叫翠娥十分不好意思。她捧着茶和萧湘客套,问她们今天当差有什么问题之类的。
又说萧湘和孙娇两人是专门给老夫人做饭的,不用顾忌旁人,空闲的时候想回去休息也不碍事,要是老夫人有事,她会来叫她俩。
萧湘听懂了其中的话,知道翠娥是有心和她们交好,就顺着问:“今天那个婆子突然发难,叫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侯府里都有什么规矩,我俩得好好记一记。”
翠娥自然跟着说:“主子们都仁慈,没太多严苛规矩。府里待客不多,虽然你们都不认识,但只要不乱走动,就不会冲撞谁。看到穿着华贵的,避开就是。就是两条,不得背主,当差的时候不得偷奸耍滑。你们只要给老夫人做好饭,就不碍事。”
萧湘点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翠娥瞅了瞅窗外,见四处无人,就压低声音,又说:“老夫人的事,叫厨房上下都很为难,王师傅也总叫周管家说。大家都盼着有新厨子来呢。就是今天那个阎婆子,她闺女在慎思院当差,一心做着叫侯爷收房的白日梦呢。但她家男人是二道门的管事,大家进出都要走过的,不愿去招惹她。她见萧姑娘好看,就故意找茬呢。”
“不过你们也不用放在心上,管事再大都没有老夫人大。还是那句,只要萧姑娘做好饭,谁都不敢为难你们的。”翠娥又安慰萧湘。只是这话叫孙娇竖起眉毛,十分生气道:“她自己有歪心思,就想着天底下都和她一样吗?这样想萧湘!”
萧湘拍了拍孙娇,又问翠娥:“那个站在阎婆子后头的又是谁?”
“那是翠芜,和我一道被买到府里的。翠芜想嫁阎婆子的小儿子,天天捧她的臭脚,叫阎婆子可着劲儿使唤。”翠娥答道。
萧湘点点头,又问:“府里采买的管事是哪位?我能找他帮忙买些东西吗?”
“是周管家的侄儿,大家都叫小周管事。在西角门那边住,每天早上会到厨房一趟。我们不敢找小周管事,都是叫外院的小子们出去的时候给我们捎东西,给他们几个钱就成。但是萧姑娘的话应该能找小周管事。”
翠娥的话里透露的,还是萧湘尴尬的身份,客不是客,仆不像仆。得慢慢来。萧湘这样想,于是就笑开,道:“我既然来做活儿了,就该有做活儿的样子,还是找小子们帮忙吧。”
翠娥倒是有些惊讶,说:“以前来的大厨们,一个个眼睛恨不得长到天上,说自己一身的本事,却也不见老夫人多吃点什么。如今您能叫老夫人吃得下东西,府里都尊着也是应该的。”
萧湘还是那句话:“来做活儿就要有个做活儿的样子,才不算失礼。”
“您这样想可真是……厉害。”翠娥没读过书,想不出什么词,只觉得萧湘这样想,就和前面那些大厨不一样,叫人觉得佩服。
又说了会儿话,翠娥就离开了。
孙娇这才露出没见识的模样,瞪大眼睛,道:“我还想着人哪会真的不吃饭。没成想老夫人这事叫侯府上下都这么挂心,看来是真的吃不下东西。”
萧湘喝了口茶,道:“郁气郁结于心,就会堵塞肠胃,而后外显于形。人只知道身体会生病,其实心里也会生病。”
“你是说老夫人有心病?”孙娇问道,“听说是从老侯爷去世那时候,老夫人的胃口开始不好的,可这都多少年了,也不至于了吧。”
想了想,萧湘说:“我也不懂病理。但我听说人的五脏六腑都是和心情连在一起的。心情好了,肠胃就好,心情不好,肠胃也跟着生气。”
“你这么说的话,那肠胃的病岂不是最玄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或是碰上什么事情,心情一不舒畅,就吃不下饭。可听说老夫人常年调理身体,虽然身体有些弱,但没什么抱恙的。侯爷那么出息,还有什么烦心事呢?”
萧湘也不知道,不过人的烦恼总是多于快乐的,她们不知道,并不意味着老夫人没有。再说了,病理的事情,她完全不通,瞎想这些也没什么用。
不过她的饭菜到底为什么合了老夫人的胃口,倒是叫萧湘分神好好想了想。
见萧湘想事情出了神的样子,孙娇就没再烦她,心道舟车劳顿,萧湘又总是照顾自己,才歇了一天,又忙着做饭,估计是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