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楼是兴朝里最为有名的戏楼,楼里不管白天或夜晚,日日都是生意兴隆,人满为患。
楼里戏台上传来悠扬动听的琵琶声,琵琶声声,曲调如珠落玉盘,婉转而悠扬,与琵琶合奏的是瑶筝。
瑶筝声音清脆明亮,如叮咚山泉,泠泠作响。
只听那弹奏瑶筝的女子边弹边唱道:“一从鼙鼓起渔洋,宫禁俄看曼草荒。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老汉李龟年,昔为内苑伶工,供奉梨园。蒙万岁爷十分恩宠。自从朝元阁教演“霓裳,曲成奏上,龙颜大悦。与贵妃娘娘,各赐缠头,不下数万。谁想禄山造反,破了长安。圣驾西巡,万民逃窜。俺每梨园部中,也都七零八落,各自奔逃……”
女子唱功精湛,字正腔圆,跟她旁边弹琵琶的女子一唱一和时,声音犹如天籁,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戏台搭建在二楼中间高悬着,楼下宾客满堂,都是来听戏的百姓,而能在二楼包间的都是兴朝里有权有势的贵人。
隔间里,袅袅檀香,散入空中。
纱帘浮动,一个身穿罗裙,面戴轻纱的女子坐在矮几旁的蒲团上,他此刻正在专心致志的点茶。
千秋楼的七汤点茶在整个兴朝是最为出名的,今日这女子要为隔间里的两位贵人献上茶汤。
只见他拿出一个圆形的汤盏,在里面加入热水,烫过后才将水倒出。
紧接着又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白瓷瓶,打开瓶盖,用茶勺舀了少许茶粉放入汤盏里,注入少量开水后,才开始调制。
七汤点茶的重点在于七汤。
一汤:调膏。量茶受汤,调如融胶
二汤:击拂既力、珠玑磊落
三汤:击拂轻匀,粟文蟹眼
四汤:稍宽勿速、轻云渐生
五汤:乃可稍纵,茶色尽矣
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然
七汤:乳雾汹涌,溢盏而起
待七汤完成后,茶汤呈现乳白色,色泽柔和淡雅,散发出淡淡茶香。
待女子手中的茶汤做好后,门外又进来两个女子将茶汤依次端走,又入一个隔间,穿过道道轻纱,才发现靠窗边坐有两人,正在闲聊看戏。
女子走近两人,将茶汤一一摆在两位贵客面前后,才井然有序的退下,临走时还不忘关紧大门。
这两人正是楚熙和穆槿之。
穆槿之本不愿和楚熙结交,但楚熙却给他写信说,自己有办法能帮他要回二十八万穆家军。
穆槿之也是为了能完成穆振华临死前能收回穆家军的遗愿,所以才不得不赴楚熙的约。
裴子衿将如何救出二十八万穆家军的计划详细告诉了楚熙,楚熙闻言,只觉可行,便在今日约了穆槿之,想劝他先假意归降于奚梦儿,随后再把穆家军的军权暗中转移到自己手中。
可穆槿之却严词拒绝了。
因为他明白,如果答应了假意效忠奚梦儿,那二十八万穆家军就会被调去替奚梦儿修建神仙庙,修建神仙庙穆槿之倒还能忍,可让穆家军帮奚梦儿偷偷瞒着太后陛下,让匈奴人到兴朝,这是触犯了穆槿之的底线,穆槿之不能忍。
毕竟穆家为了兴朝,和匈奴人打了几世的仗,不少骁勇善战的穆家先祖为抵御匈奴,战死沙场。
如今若要让穆槿之开了让匈奴进入兴朝的先河,那穆槿之百年之后,还有何颜面去见穆家的列祖列宗?
其次,他并不清楚楚熙帮他拿回穆家军的目的,也不知楚熙帮他搭救穆家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他也只是利用穆家,帮他办事,事成后,就向陛下太后举报穆家军和匈奴人勾结,那他就算是全身有嘴也说不清了,所以,穆槿之不敢赌。
因为一输将会使整个穆家包括自己陷入泥潭,就算挣扎,也只会越陷越深,直到全军覆没。
楚熙当然知道穆槿之的困惑所在,毕竟他和穆槿之接触不深,穆槿之不信他也在情理之中。
楚熙微微一笑,“穆公子,这千秋楼的七汤茶很有名,你尝尝。”
穆槿之不想与楚熙有多的交际,既然已经拒绝了楚熙,他也是时候该抽身离开。
穆槿之微微摇头,“不了,若王爷无事,草民就先告辞了。”
楚熙轻叹,“穆公子,本王知你性格沉闷,不喜与人结交,但本王今日找你来,真的没有目的,只是想替穆老将军救出这二十八万穆家军,仅此而已。”他眉眼微沉,一字一句认真道:“等日后,你掌握了穆家军,你带着穆家军想去哪便去哪,本王能向你保证,若本王以此来挟恩图报,那就让本王遭受天谴……”不得善终
“王爷!”穆槿之出言阻拦,迅速打断了楚熙的话。
楚熙从不信神佛,所以这些随口一说的话语,他也并不惧怕灵验。
楚熙又解释道:“我知道,匈奴入兴朝是你所不能忍,可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就万世之名。穆公子,你既出身武将世家,若一生做平民,你可甘心?”
穆槿之自然是不甘心的,毕竟自己生于武将世家,应当是要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留于家中,一辈子藉藉无名,碌碌无为呢?
穆槿之无奈叹气,“穆家为兴朝征战几世,如今兴朝家国昌盛,海晏河清,兴朝已经不需要将军了。”
穆槿之的话不过是在安慰自己那颗对兴朝失望的心。
当穆家军被容烨充军时,穆槿之对兴朝失望透顶,当穆振华死在穆槿之面前时,这份失望早已转变成了怨恨。
只可惜,他穆槿之生于兴朝长于兴朝,他虽对兴朝怨恨,但兴朝说到底也是他的母国,作为一个兴朝人,他只能违心的安慰自己,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楚熙不解,“你何以见得,兴朝家国昌盛,海晏河清,不需要将军了?”
“兴朝百姓生活富足,边境战事逐渐减少,所以,我们这些所谓的将军也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辞官还乡了。”
楚熙当然知道穆槿之在说气话,他声音如常,“这些只是你表面所看到的,但实际情况真是如此吗?”
“那是怎样?”
“朝堂上皇后和周灏掌权,将整个朝堂弄的乌烟瘴气,将民间弄的民不聊生,而当今陛下昏庸无道,偏爱妖后,宠溺宦官。自古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所以敢问穆公子,这样的朝堂还能昌盛几年?”
穆槿之感觉到楚熙话风不对,他蹙眉问出心中疑惑,“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造反吗?”
楚熙也不隐瞒穆槿之,只大大方方承认道:“本王姓容,乃延文帝之孙,所以又有何不可?”
延文帝是延兴帝容衡的谥号,乃武烈帝亲封。
穆槿之深知这是大逆不道之言,他伸手将窗户关严实,眸光扫了一眼屋里,确定没人,才小说道:“王爷,我今日就当你是吃酒吃多了,才胡言乱语。王爷日后,莫要再说此胡话了。否则若你今日之话,被有心之人听到,就算你是王爷,陛下也不会心慈手软!”
楚熙伸手端起茶盏品了一口杯中茶,入口细腻滑爽,回味甘甜。
“今日只要穆公子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只是穆公子,当今陛下昏庸无道,不得民心,如今的大兴已经失鹿,天下英豪皆可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
穆槿之冷笑一声,“所以王爷就一定觉得自己,必然会是那下一任上位的明主?”
楚熙将手上的茶盏放下,“虽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
穆槿之若有所思点头,“那我就明白了,王爷是想将我拉拢到身侧,为己所用是吧?毕竟这二十八万穆家军,身经百战多年,是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锐!”
楚熙微微点头,“没错,我确实想拉拢你,但我却不强迫你。救出穆家军后,你若不愿效忠我也行,不管你是想继续留在兴朝也好,还是想解散穆家军后继续做你的平民也罢,本王都不会强迫你。”
穆槿之笑意泛冷,“王爷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若穆家军被你救出后让我重新掌权,我除了归顺你,还有别的活路吗?”
穆槿之深知穆家军归朝廷所管辖,若穆家军去民间建立神仙庙时全体被弄丢了,那那个昏庸无道的陛下定会第一个拿穆家开刀。
楚熙沉吟片刻,才缓缓应道:“那不如本王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你一次。你若重新统领穆家军后就解散穆家军,本王呢就派人将穆家一把大火烧了,再弄一具与你差不多的尸体,烧焦后,扔在穆家顶替你如何?”
穆槿之声音如常,“办法是不错,虽瞒得了朝廷里的那些酒囊饭袋,但若陛下派锦衣卫亦或东西厂来查,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裴子衿能诚心诚意告诉楚熙救出二十八万穆家军的计划,那就说明楚熙赌对了,裴焕对裴子衿而言,无比重要,而他也明白,裴子衿想为自己留条后路,所以他有八成是不会背叛自己的。
但陆孚此人,就不得而知了。
楚熙长叹,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那就只能听天由命呗!”
穆槿之伸手端起面前的茶盏,心不在焉的品茶。
他细细思索,虽说没与御王深交过,可自从端州那一战后,他与江秋羽结识。
从江秋羽口中得知御王曾帮江秋羽解困惑,谋仕途,而端州那一战,他又能在朝廷不发粮的情况下弄来粮食供大军充饥,今日又见他谈吐不俗,为人正义。
所谓智者有志不自弃,大器终成顺天意。
或许御王真的是天选之子,兴朝未来的希望。若他登基为帝,或许他真的能成为一代明君。
臣遇明君,君遇良相,君臣遇合,如鱼得水
或许自己真的能跟随御王一展心中抱负。
穆槿之将手中茶盏放下,这兴朝天下本就是容家的,容熙是正宗皇室血统,他争天下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都姓容,都是正统皇室血脉,那他穆家效忠谁不是效忠呢?只不过立场不同罢了。
穆槿之松口,“御王,我可以答应你假意效忠皇后,但是,匈奴人入兴朝,且在我知情的情况下不去阻止我是真的不能忍,不知御王可还有别的办法?”
“你不能忍只不过是因为你穆家祖上曾有将军战死在匈奴的疆域上。可是穆公子,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而所有的忍耐也都只是为了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待等到合适时机时,再一攻而上,一击毙命。所以穆公子,今日的忍让只是一时的,来日,总有一天,我能让你带兵亲征匈奴,一雪今日之耻。”
故潜居抱道,以待其时。若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
穆槿之抬头,看着楚熙那从容不迫,淡定喝茶的模样。
心里逐渐对楚熙抱起希望,他本就不满容烨的暴政,容烨做事荒唐无度,暴虐成性,而容熙德才兼备,又骁勇善战,知人善用,若他能坐上皇位,这天下或许真能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穆槿之沉默片刻,才声音平和道:“王爷,若我愿意带着二十八万穆家军追随你……”穆槿之顿了顿,他眸光炽热,声音沉了几分,一副认真的模样,“你有几成把握能起事成功?”
楚熙也无比认真回应,“九成!”
穆槿之不解,“为何?”
“因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楚熙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九成靠我,还有一成交给天。”
楚熙语毕,穆槿之起身,他朝楚熙双膝下跪,“御王,你只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愿意带着二十八万穆家军心甘情愿归顺您。”
“哪两个?”
“第一,若有朝一日您坐上那个位置了,不许猜忌穆家。第二,待您登基为帝,请允许我解散穆家军,至于我,就请您允我辞官还乡。”
楚熙当然明白,容烨对穆振华的做法让穆槿之伤透了心,所以他也害怕自己是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之人。
只不过,若真有一日他自己登基为帝,若随他一道打天下的股肱之臣都仗着自己的功绩在民间欺压百姓,胡作非为,那到时他又该如何?
自古皇帝之难,难在对诸臣近之则以骄恣启危机,远之则以怨望扞文网。
所以楚熙也不敢向他保证,他会不会猜忌穆家。但楚熙也不是一个喜欢乱杀忠臣的人,因为他明白,只有忠臣贤君,齐心协力,才能共筑太平盛世。
楚熙微微点头,“好,我答应你。”
穆槿之闻言,他才行了一礼,“王爷,从今以后,穆槿之愿带领二十八万穆家军甘为王爷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楚熙站起身,双手将跪伏在地上的穆槿之扶起,“穆公子快快请起!”
穆槿之在楚熙的搀扶下起了身,楚熙补充道:“穆公子,你既归顺本王,那本王日后必不会负你。”
穆槿之望着面前这位年纪轻轻就城府深沉的王爷,他信他不出数年定能顺利登基为帝,也信自己跟着他定能创造一番丰功伟业。
只不过帝王是冷血无情的,所以待他成功,待自己功成名就,他也就只能主动辞官,以免步入他爹的后尘。
楚熙语毕,便又邀他与自己一道喝茶,两天换了话题,谈天说地,高谈阔论,直到正午,两人才意犹未尽的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