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湖泊众多,水系纵横交错,中元节祭礼自然繁琐盛大。
皇上携皇亲们祭拜祖庙,宫中各众小主妃嫔也要参与各种参拜祭礼,烧法船,作禅颂,放河灯。
宫中各人无论贵贱皆可以自由参与进来,以慰亲人故友的在天亡灵。
年世兰沿着弯弯折折的福海岸堤,最后在最接近西北的岸堤放了预备的百盏河灯。
看着这河灯随着福海水流渐渐铺陈开来,随波逐流融入千万盏河灯中,渐行渐远,渐明渐灭。
她知道这些河灯最后都不会流入江海,也不会流向西北,告慰那些战场亡灵,不过是生者对亡者那一点无足轻重的愧疚和惋惜罢了。
不知道上一世,自她死去,会不会有人在中元节给自己放一盏悼念的河灯,又有谁会在自己的忌日给自己上一柱清香。
看着远去的河灯,不知是那灯漂的远了,还是眼中涌起了泪花,渐渐看不见了。
她提着裙角,跑上湖面的五孔拱桥,想要看得更远。
在桥的另一头,她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弘历雪衣如玉,清眸淡淡,在漫天祭礼的烟火星子中。
他只淡然转身看向桥那头提着月白衣裙,缓步走来的女子。
漫天火星光雨,尘世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只向来人投来安静而清宁的目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柔。
芸芸众生,红尘千丈,往生再世,他转身,便遇到了她。
那一瞬年世兰生出了莫名奇异的错觉,这一世的轮回再世,她人生唯一的变数仿佛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她愣愣地回望,直到他微微敛下睫羽,转而轻笑,她才从那奇异的情绪中回神。
弘历一手覆于身后腰际,款步磊落又笃定地走向她。
“你怎么也在这?”
年世兰忙着粉饰着心中那莫名的情绪,一时连称谓也变了,张口带着嗔怪。
弘历只停顿了一念,轻笑淡然回道:
“一路寻着娘娘便寻到了这里。娘娘难道不想见弘历吗?”
年世兰挑眉细细瞧着他,那眉宇间分明还含着淡然清浅的笑意,又难掩一丝欢喜和狡黠。
“不想见。”
年世兰瞬时又冷了脸色,只转头看着湖面的灯,语中带着责备和疏离。
“可是,弘历想见娘娘。”
年世兰又转脸看着眼前人,他只轻柔专注地凝望着自己,语中泛着丝丝讨好的意味。
“哼,你倒是胆大,事到如今还敢来见本宫。”
年世兰忍不住翻了白眼,自己倒是不料此子利用了自己,眼下还厚着脸讨好。
这脸皮厚起来,当真是难得的本事。
“娘娘,若是想看灯,弘历带你去一个地方。”
若是旁人,若是从前,年世兰此话一出对方早已跪地求饶了。
而弘历对年世兰语中的问责似是置若罔闻,居然还提什么观灯,想以此蒙混过去。
“不去!”
年世兰当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小子一副吃定自己不会真的责罚他一般。
竟然逃避自己的问责,还用如此轻浮的借口。
她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恼意,正转身要走,又觉自己的手臂却被扯住,她皱着眉,轻甩了衣袖又发觉自己竟然丝毫拗不过他,又恼怒地抬头回望弘历。
弘历却抿唇,眸光幽深又透着亲昵,甚至还轻轻晃了一下年世兰的衣袖。
“好娘娘,求求你了。”
年世兰脸色微滞,抿唇收敛起自己就快绷不住的冷肃脸色。
这撒娇卖乖的模样,哄得年世兰心头发痒,嘴里却依然不让步,但声线却是软了几分地淡然道:
“快松手。”
年世兰只听见弘历一声清洌浅笑,然后自己的手臂被弘历轻轻握着,夜色下仿佛是弘历搀扶着年世兰一般,两人一起登上不远处的亭台。
流光阑珊,风卷着残火青烟,飘落隐没在她的衣袂裙裾,弘历的眸底染上微亮的柔光。
“真美。”年世兰的眸中仿佛星子点点,随着湖面涌动的灯火,同频地跳跃着迷离的流光。
遥遥福海之上,璀璨如星点的河灯连成数片,交织相映在静明暗流的湖面。
万灯逐流,顺流而下,圆月仿佛从东方的湖底升起,月光亦铺开晕染在这无边的夜色湖面。
“娘娘,你知道这处是为何景?”
两人并肩而立,都只看着微淼湖面,仿佛弘历的声音也缥缈柔和了起来。
“听说这是皇上新打造的湖景。原来也是有名字的吗?”
“此景名为‘平湖秋月’。”
“今晚是初秋的第一轮明月,平湖秋月,恰如此时此刻。”
“但真正的平湖秋月在杭州西湖。”
年世兰闻听杭州二字,不免转头抬眸淡看了一眼弘历,只见他神色平常只缓缓又道:
“我的母亲出生在杭州,母亲的外祖家是江南的商贾之家。为了脱离商贾之名,便将外祖母许配给当时一户清贫小官门户做正房,生下了嫡女。有了外祖母的资金支持,这小官一路攀升调到了京城。只是上京路上外祖母生患重疾,不久便离世了。当时正是九王夺嫡之乱,那小官被利诱在夺嫡之争中被牵连,举家受罚。”
弘历说到此处微不可闻地喟叹一声,又接着道:
“小官家很快被罚没了家产,还好这小官官职微末,所犯之事不大,家眷成了庶人。而嫡女在抄家中保留了一部分外祖家的产业,带着几房妾侍庶子庶女,勉强糊口度日。但不知为何,这嫡女几经颠沛被庶母出卖,顶了旁人的名头,竟入了行宫成了粗使宫女。那庶母之女如今却成了达官显贵的宠妾。”
年世兰心中惊异,她猜到皇上那晚来清凉殿的龙井酥,是弘历刻意为之。
也暗暗察觉,弘历在不知不觉间透露了许多李金桂身世之谜。
这样想来,他接近三阿哥,同齐妃示好,可能也是为了打探生母之事。
只是自己如何也不会想到,李金桂和李四儿竟然是亲姐妹,而弘历与她居然有着深仇大恨。
她闭眼,掩去心中惊动,但又觉心中悲凉。
“若本宫不打算接近李四儿,你又当如何呢?”
“自然是听从娘娘的,如张巡一般,不论对错,永远只迎合听命于君上。直待有朝一日,弘历能敌仇人之时,再报此仇。”
弘历的眼眸中是深沉露骨的恨意与决然,不知为何,看着这双充满仇恨的眼眸,年世兰很不喜欢,甚至不忍。
“你之所求既然与本宫一致,本宫姑且信你。此事本宫会帮你,本宫答应你,李四儿,本宫会交给你处置。弘历,你要做的便是旁观不插手。”
“娘娘,弘历之言,并不是想坐享其成。前朝后宫暗流涌动,波诡云谲,弘历需要娘娘。日后无论何事,娘娘......你亦可以依仗、利用弘历的。”
弘历紧握着双手,眼中暗涌着异样的流光。
若不是夜色深沉,他定不敢将此,如同表白心迹的话,说得坦然明彻。
年世兰却是不忍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
竟是伸手想拧一把他坚毅诚挚的脸,只是伸出了手,却又察觉不妥,又顿住了。
她敛起笑意,刚要缩回那手,只觉手背一暖,弘历温热的手掌便覆了上来。
年世兰只觉心中微颤,弘历的手掌很大,很暖,但他的脸却似乎更暖,更软。
她气息微促,神色微变,此时弘历却无心一笑,他坦荡赤诚的一笑,倒叫年世兰心中一松。
“滑头。”
年世兰抽开了自己手,嘴里嗔怪了一句,方才那窘迫失措的情绪又荡然无存了。
直待年世兰的手抽离,弘历才惊觉自己的脸上早已滚烫灼热了起来。
弘历又紧张窘迫了起来,顿时想找些什么话题,又温声道:
“其实李金桂的真名为子衿的衿,瑰丽的瑰,李衿瑰。”
“衿瑰,你的母亲一定是个温婉如美玉的人。”
年世兰虽不醉心诗书,但大家闺秀该读的诗书亦是读过的,衿瑰当真是个富有诗意的好名字。
两人沉默了片刻,望着湖面各自心事。
“时候不早,四阿哥早些回去吧,本宫先行。”
年世兰这才察觉两人独处了良久,她四顾一圈,除了远处的周宁海,还有亭台下时不时抬头瞧一眼自己的颂芝。
弘历身旁却是一个人都没有,非但如此,这么长一段时间,连往来的宫人她都没有看见一个。
“娘娘安心地回宫便是。”
弘历自是察觉到年世兰心中不解,只是出言宽慰了一句。
年世兰会意,想必今晚两人相见,弘历亦是作了万全的安排,她不再追问,转身离去。
片刻后,弘历肩头多出了一只手,他只转身甩开,但不想自己的手却又被捉住。
“严禄,撒手!”
严禄摁住了弘历脉搏,弘历一时挣脱不了,只低声怒斥。
“我在宫门外的算命摊上,跟算命先生学会了看手相,我这就来帮你瞧瞧,你这命线是有多短。”
严禄捏起弘历的手,强行摊开他的掌心,正要细看,却不料弘历另一手的掌风应声落下,严禄轻巧躲过,手便随之松开了。
但他却仿佛来了火气,又上前扣住弘历肩头,两人扭打一处。
最后严禄竟是如老藤缠树一般,缠在弘历身后。
弘历动弹不得,严禄也同样无法抽身。
两个人暗自较劲了数次,又如往常一般互不相让,只能保持着这诡异的姿势。
“我的爷,我的主子,求求你惜点命行不行?她是皇上的女人,她是你的庶母。你可以不管她的死活,但你也不顾及自己的命了?”
弘历闻言,忽然心中一惊,浑身泄气,只沉默着不再僵持。
严禄见主子似是听进了自己的话,松开了手,叹气苦口婆心道:
“这就对吗,孰轻孰重,奴才相信您一定能分清。若你一时难忘,不如多看看身旁的女子,我看华妃帮您挑的那些个贴身婢女就个个很好,你新收房的那个婢女就很不错,温良贤淑。比嚣张跋扈的......女人,好了去了。”
“你喜欢就送你了。”
弘历起身,神情不耐,不想再多听一句,抬脚便走开了。
赵喜早已等候在一旁,转身之际又与严禄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
回宫的一路上,年世兰心中盘桓着纷繁杂乱的思绪。
弘历利用自己,起初她是有些生气的,甚至在没有立刻等来弘历解释的情况下,她甚至愤懑地想过暗中教训他。
但眼下弘历与自己一番倾心交谈之下,自己却又一次心软地要帮他。
到底是自己耳根子软了,还是弘历这小子步步为营,叫自己无法拒绝。
想到此处,她又觉得自己仿佛被攻了心,被这小子拿捏了,忽的又气恼地扯了扯丝帕。
而身边的颂芝一路也是欲言又止,见主子此时神情似有不快,还是小心提醒道:
“娘娘,恕奴婢多嘴,这四殿下行事总是冒失,虽娘娘心下坦荡,但难保四殿下对娘娘有旁的算计,奴婢只是担心,担心四殿下,来者不善,会拖累娘娘名声。”
颂芝说的隐晦,但想必娘娘也能明白自己话中所指了。
“哼,本宫自然知道他狼子野心,不过他对本宫亦是有旁的用处。眼下只要他不损害年家和本宫的利益,本宫顺应着点,日后也更好为自己所用。”
颂芝却是皱眉微愣了一念,到底主子说的与自己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娘娘,奴婢是说,这四阿哥恐怕是冲娘娘而来......”
“好了,好了,本宫心中有数,不必多说了。本宫有些饿了,等下回宫给本宫做些吃食。”
年世兰只觉心烦如麻,不想再细究了。
颂芝只好闭上嘴,不想再惹娘娘心烦。
“娘娘,宵夜用些酒酿圆子,再加一碟绿豆冰糕如何?”
回到了清凉殿,颂芝来请示华妃安排宵夜膳食。
“怎么今晚没有本宫爱吃的牛乳燕窝了?”
“今日事忙,是奴婢疏忽禀告了,皇后下令缩减宫中开销,例菜减半,往后这燕窝只能两日供应一份了。就连宫人每日的绿豆汤都没了。”
颂芝嘟囔着嘴,满脸不忿,自己缩衣节食倒是无所谓,可娘娘向来娇贵,正是靠着这些精细吃食用度养的如此贵气娇美。
“呵,是沈贵人提的好主意吧?”
年世兰满眼兴味,原以为自己改变了前世诸多事情的走向,原来却还是改变不了那些害人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