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明日这宫里又该热闹了,奴婢刚得了一桩趣事。”
颂芝从外头进来,迫不及待地说起了今晚安常在侍寝,却被富察贵人截胡的事儿。
“先秦淑女步,呵,亏这富察贵人还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不过她倒是有些福气。”
有些福气,但不多。眼下正十月初,来年富察贵人可不就因为皇后那猫而流产了吗。
“这安常在当真有趣,次次都有意想不到的笑料,身份低微呢就别怪被人欺辱。”
颂芝从来看不上这些小门户出身的小主,更看不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戏子功夫。
“这身份高低贵贱又如何,只要皇上喜欢便能一朝得势,飞上枝头。皇上若不喜欢,哪怕你再高贵亦是一场空,往后这话可别再说了。”
想起从前自己也是如此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争嫡庶之别,论身份高低。
原来还是莞贵人说的对,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高楼塌,世事不过黄粱一梦,谁还管什么高低贵贱。
翌日一早,华妃因病将养身子,倒是得闲不用去景仁宫应付那些虚伪小人面目,正怡然自得地挑着皇上前日赏赐的各色器物。
内务府姜公公又兴冲冲地来了,他含笑恭顺地差人捧着两匹布,殷勤道:
“华妃娘娘金安,蜀锦局刚来了两匹蜀锦,皇上差奴才送来。”
年世兰抬眼瞥过,居然是如前世一般,是用各色丝线掺了银线密织的夕颜花样,这倒让年世兰十分意外。
明明她不曾花钱托蜀锦局织布,怎么今生这薄命的花倒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这花十分不吉,前世因为莞贵人得了蜀锦鞋,自己便将这布制成了衣服送给了她。
“眼下不是供蜀锦的时候,怎么皇上忽然赏蜀锦给本宫?”
“这还是前两月在圆明园的时候,皇上赏了莞贵人蜀锦玉鞋,又特特写了信,让果郡王特意督办蜀锦局赶出这两匹布来。”
“果郡王?哦,是了,本宫听说果郡王去了蜀中游历了数月。本宫收下了,你便下去吧。”
年世兰更是疑惑了,这花朵识得的人不多,为何在果郡王的督办下,蜀锦局竟然给自己进献如此样式的衣料,此举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娘娘这花朵的样式好生稀奇,倒是娇俏中透着雅致。皇上待娘娘真好。”
颂芝满脸欢喜,这名贵华丽的衣料便只配穿在自家娘娘身上。
“是了,这花叫夕颜,是同红颜一般的花朵。”
年世兰轻抚过那光滑细致的刺绣,心头默念出那未说出口的后话。
“自古红颜多薄命。”
说到果郡王,年世兰望着那莹莹暗闪的蜀锦,眼波流转间,恍然似有前世记忆的碎片悄然浮现。
当时敦亲王谋反,好似是果郡王入了王府得了实证,皇上当时还大肆恩赏了一番。
而当时敦亲王也曾联络过哥哥,那果郡王必定也是知情人,哥哥入京面圣,果郡王便也随后回京了。
看来这个果郡王看似是个成日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暗中倒也帮着皇上做了不少事。
“颂芝让内务府将这蜀锦新制两身衣裳。”
既然这花来路不明的,不妨招摇地穿出去,也不好拂了果郡王的心意。
不消两日,这蜀锦便送至了翊坤宫。
“今儿本宫也该去同皇后请安了,这新衣倒是来得正合时宜。”
随着景仁宫外一声通传,华妃仪仗浩荡而来。
那蜀锦新衣在日头下,好似流转着如珍珠般淡淡的辉芒,趁得她美得惊心的面容,恍若被一层柔光如霭般笼罩着,犹如神女般款步而来。
一番寒暄,众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华贵无比的衣料上,“妹妹今日这身蜀锦新衣十分衬你,这蜀锦华贵,一寸之价可比十斗金,眼下不是供蜀锦的时候,皇上还叫蜀锦局赶制,当真是宠爱妹妹。”
皇后含笑不住地夸赞,但眸光却淡漠无波,似是十分牵强。
此时皇后一番话,倒是叫一众妃嫔虽满是艳羡又嫉恨地牙根痒,明明前阵子大伙都为前方战事缩减用度,恐怕众人省下的那点都不够赶制眼下华妃这两身衣裳的。
华妃似是满不在意,低头用丝帕轻扫过那奢靡的料子,娇笑着语调回道:
“皇后娘娘当真会理家,这样奢华的衣料臣妾虽时常穿戴,倒是不曾打听过价钱呢。只是皇上赏什么,臣妾便穿什么,其实不拘什么,只要是皇上赏的,臣妾都喜欢。”
皇后这挑拨离间的话倒是又被华妃堵了回去,若是皇上恩赏,自是另当别论,非她华妃自己奢靡。
倒是淳常在,年纪小心直口快地问起了华妃:
“华妃娘娘,您这身衣裳真是华贵好看,只是这是什么花呀,嫔妾倒是未曾见过。”
华妃莞尔一笑,淡然温声道:
“本宫日常也只见什么梅兰海棠荷花牡丹的,这花本宫觉着十分灵动雅致,却是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呢。”
自华妃入殿,莞贵人眸中便闪过惊异之色,她闪避着目光,暗自低头品茶,眼神里却满是疑惑。
眼见着淳常在无知无畏地问及此花由来,她低头思忖着不知该不该说。
“莞贵人向来博学见多识广,妹妹可识得此花啊?”
一众妃嫔的目光恨不得都不离自己这一身衣裙,倒是莞贵人神情淡泊似是在斟酌着什么,华妃很难不注意到。
“回娘娘,此花嫔妾小时候春日赏景时倒是在田野中见过,当时一位樵夫称此花名唤牵牛。此花倒是十分特别,衬得娘娘超然出尘。”
莞贵人惶然间被点名,又从那晚七夕夜遇的记忆中被惊醒,她敛起情绪娓娓道来。
只是未免生事,她自然不敢提及这花的另外一个名字“夕颜”,更何况,这个名字是他告诉自己的。
“这样小气,牵牛花?名字也俗气的很,本宫还以为这花应当有个好听的名字呢。你们也都来瞧瞧,可有知道此花由来的?”
华妃只当莞贵人只知这花俗名,她不自然的神情,或许是觉得此花低下不配为自己所用吧。
但今日自己大张旗鼓地穿戴整齐,怎好就这样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总之这花自然是有人识得的。
“回华妃娘娘,奴婢识得此花,莞贵人所说牵牛的确是这花的俗名,这花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夕颜,因为这花夕开朝落,向来只开一夜,不见天日便凋谢了......”
音袖含笑,十分讨喜地上前喳喳说了许多,却被曹贵人出言喝住:
“住口,皇后、华妃娘娘面前,怎可说如此不吉利的话,掌嘴!”
音袖一惊,慌忙跪地,如今这衣服就穿在华妃娘娘的身上,自己如此说,那自然是得罪了华妃。
她不敢争辩犹豫,慌忙地抽打起自己的嘴巴子,一时间殿内骚动,方才满是嫉恨愤然的妃嫔,一下子都满眼兴味,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不免传来轻笑。
而年世兰更是怒火中烧,脸色都气得发白,她扯着裙摆,甩着手中丝帕大声喝道:
“这蜀锦局,如此怠慢,竟用这样薄命的花朵糊弄本宫,颂芝,将那另外一件衣服给本宫撕碎了,退还给蜀锦局!哼!”
年世兰大怒,再也顾不得礼数体面,恼怒的样子让众妃嫔十分解气,连礼都未曾行,便大步走出了景仁宫。
齐妃压着笑,掩面又不禁问皇后:
“皇后娘娘,这华妃也太无礼了,您瞧瞧这......”
“算了算了,华妃眼下气恼,本宫自然不会同她计较。”
说完也是忍不住地拿着丝帕掩去微微上扬的唇角。
这华妃娘娘当众出丑的糗事,竟压过了富察贵人夺取了安常在侍寝机会的事,都不待华妃回到翊坤宫,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立刻成了整个内宫的笑话。
“还不快些回宫,都没吃饭吗,走这么慢?”
颂芝许久不见娘娘如此在景仁宫内放肆撒野了,一时也十分紧张。
“不急,慢些走,本宫就是要让满宫人都知晓,让满宫人都过来瞧。”
年世兰一扫方才恼羞成怒的模样,却气定神闲地倚着肩辇神情傲然。
“可是娘娘,眼下正是御膳坊送饭的时候,这宫道上人来人往的,这不是招笑吗?”
颂芝虽不解,还是低着头四下躲避着那些探查的目光,只觉面上无光。
年世兰见颂芝这模样,更想招惹她了。
“娘娘我心情不好,自然是要发泄的,落轿。”
颂芝上前搀扶,年世兰只道去御花园,她也无奈只得跟上。
“来人,给本宫拿两枝树枝来。”
年世兰拿着那树枝,便停在了一众花树前,她朝颂芝眨了眨眼,狡黠笑道:
“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哥哥不肯带我出去打猎,我便发脾气把他养的名贵山茶都抽秃噜了?”
颂芝眨巴着眼点头,瞪眼看着年世兰一通抽打,那初冬的菊花,茶花,名贵的君子兰盆栽,都被年世兰一一抽打到落花满地。
颂芝原本也是心中有气,不禁也跟着抽打起来。
看着被树枝带起腾飞在眼前的碎花,飘然落在两人发间,偶有残碎花瓣还滑入领口。
两人相视嬉笑着,仿佛在比谁打落的花朵更多,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期。
两人亲昵地如同亲姐妹,年世兰为免颂芝受罚,犯错从来都是两人一起犯,她这样骄纵霸道的性子,何尝又不是颂芝惯着宠着。
正当主仆俩卖力抽打,一时抛却了宫规,忘记了烦恼,只觉心中痛快。
“娘娘,您再打,这御花园该重修了。”
弘历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年世兰与颂芝同时顿住了手中动作,两人环顾一圈,发现除了花朵,连树木也都快秃了。
弘历原本焦急又担忧的声音,在看到主仆俩因兴奋而隐约泛红的脸色,一时又觉讶然,只抿唇静望着两人,似等着年世兰的解释。
“甘你何事,颂芝,我们走。”
年世兰对弘历无端出现丝毫不惊讶,但也不想理会,此事自然与他无关的,说着便扔掉了树枝,伸手示意颂芝扶住自己准备回宫。
经过弘历身旁她淡然慵懒地抬眸对上弘历平静又似无奈的眸光,心头竟然隐约得意,只是擦肩而过之时,弘历清越似带着感慨的声音响起:
“本以为这身夕颜衣裙的由来,娘娘会感兴趣,倒是弘历自作多情了。”
年世兰顿住了脚步,眼中似有不可置信,怎么这小子连这样的细微琐事他都能知道吗?
她转过身,神情温淡自若,清了清嗓子,看着迎风而立,透着闲逸狡诈之态的颀长声影道:
“你又如何得知了?本宫怎么就不信呢?”
弘历呵呵一笑,衣角被风带动,飘逸出尘若回转的清风。年世兰不禁又退后了一步,心中莫名颤动。
“此花在圆明园便有,娘娘或许未曾见过。”
“怪不得,那这夕颜与本宫身上这夕颜又有何关系?”
弘历自小长在圆明园,园子里有什么他自然一清二楚。
“此花出自乡野,那日常打理养护的院子自然是见不到的。可是那废弃的桐花台,却是被此花蔓延缠绕,开得如火如荼。”
“桐花台?桐花台是何处?”
“桐花台是先帝为舒妃所建,父皇登基一切从简,那奢华的桐花台便渐渐荒废了。”
“舒妃......果郡王的生母......原来当真与果郡王有关,只是本宫与他从无往来过节......”
刚刚解开了谜底,发现只是另一个谜面,这果郡王为何如此要羞辱自己呢?
年世兰更是想不明了,若说是哥哥的缘故,可是果郡王从来不站队,若是为了皇上而针对哥哥那也说不通,如今皇上对哥哥还不至于如此敌视才是。
见年世兰眉头深锁,一脸迷蒙却毫无头绪的样子,弘历终于不再逗弄她。
“这夕颜之名果郡王还告知过另一人,莞贵人。”
年世兰猛然回神,心底微动,一时不懂弘历此话中的要义,只呆愣着用眼神示意弘历说下去。
“他们二人在七夕的桐花台相遇,而且不止如此,两人还曾在中秋之际泛舟湖上。”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似惊雷,年世兰微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仿佛喉咙被哽住。
原来果郡王是为了莞贵人才如此,中秋......那便是莞贵人安常在被自己请来唱歌弹琴,沈眉庄又落水,这些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想来果郡王定然是以为自己在欺压莞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