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红玉听了,也不好分辨,只好忍着气去找凤姐。
到了李氏房中,果然看见凤姐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呢。
红玉上去回话说:“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她就把银子收起来了,等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
说着把荷包递上去,又说:“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按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
凤姐笑着说:“她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
红玉说:“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
话还没说完呢,李氏就说:“哎哟哟!这些话我可听不懂。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
凤姐笑着说:“怪不得你不懂,这是好几家子的话呢。”
说着又对红玉笑着说:“好孩子,难为你说得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像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得老长,咬文嚼字,拿腔拿调,哼哼唧唧的,急得我冒火,他们哪里知道!以前我们平儿也是这样,我就问她:难道非得装蚊子哼哼才是美人了?说了几次才好点。”
李宫裁笑着说:“都像你这泼皮破落户才好。”
凤姐又说:“这一个丫头就好。刚才两回,说话虽不多,听那口气就干脆。”
说着又对红玉笑着说:“你明儿伺候我去吧。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
凤姐说:“你笑啥?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还做梦呢!你打听打听,那些比你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今儿抬举你了!”
红玉笑着说:“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
凤姐说:“谁是你妈?”
李宫裁笑着说:“你原来不认得她?她是林之孝的女儿。”
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哦!原来是她的丫头。”
又笑着说:“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闷葫芦,一句话也不说。我整天说,他们倒是配成了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哪里想到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
红玉说:“十七岁了。”
又问名字,红玉说:“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皱了皱眉,把头一扭,说:“真讨人嫌!得了玉就了不起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接着说:“既然这么愿意跟着我,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道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挑两个丫头我使’,她答应着。她倒好,不挑,还把这女孩子送到别处去。难道跟着我必定不好?”
李氏笑着说:“你可是又多心了。她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能怨她妈呢!”
凤姐说:“既然这样,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去,叫这丫头跟着我去。可不知道她本人愿意不愿意?”
红玉笑着说:“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能学学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能见识见识。”
正说着呢,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就辞别了李宫裁走了。
红玉回怡红院去,不说了。
现在说说林黛玉,因为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起来晚了,听说众姐妹都在园子里搞饯花会,怕人笑她懒,赶紧梳洗了出来。
刚到院子里,就看见宝玉进来了,笑着说:“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让我悬了一夜心。”
林黛玉就回头叫紫鹃说:“把屋子收拾了,放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一边说一边又往外走。
宝玉见她这样,还以为是昨天中午的事呢,哪知道晚上还有那档子事,还打躬作揖的。
林黛玉正眼都不看他,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姐妹去了。
宝玉心里纳闷,自己瞎琢磨:看这情形,不像是为昨天的事,但只是昨天我回来晚了,又没见着她,再没有冲撞她的地方了。
一边想,一边不由得跟着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呢,看见林黛玉去了,三个一起站着说话。
又见宝玉来了,探春就笑着说:“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你了。”
宝玉笑着说:“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
探春说:“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
宝玉听说,就跟着她,离开了宝钗、黛玉,到了一棵石榴树下。
探春说:“这几天老爷叫你了没?”
宝玉笑着说:“没有叫。”
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呢。”
宝玉笑着说:“那肯定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
探春又笑着说:“这几个月,我又攒下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的时候,要是有好字画,好精巧的玩意儿,替我带些来。”
宝玉说:“我在城里城外、大庙小庙逛,也没见啥新奇精致的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瓷没处放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
探春说:“谁要这些。就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得不得了,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
宝玉笑着说:“原来要这个。这不值啥,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
探春说:“小厮们知道啥。你拣那朴素不俗气、直爽不笨拙的,这些东西,你多多地给我带些来。我还像上回的鞋给你做一双,比那一双还下功夫,咋样呢?”
宝玉笑着说:“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高兴,问是谁做的。我哪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啥,半天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做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得不得了:‘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做这些东西!’”
探春一听,登时沉下脸来,说:“这话糊涂到啥地步!我咋是该做鞋的人呢?环儿难道没有份儿,没人给他做?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抱怨这些话干啥!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爱给哪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
宝玉听了,点头笑着说:“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法了。”
探春一听,更来气了,把头一扭,说:“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法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我也不知道啥偏的庶的。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玩意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
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她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她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
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她。”
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
宝玉道:“我就来。”
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
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
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
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她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
不知道后面会咋样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