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只见她嫂子从那边走过来。
袭人说:“当时找不到你父母,一定和你嫂子说了。”
鸳鸯说:“这个女人专门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她能不奉承去吗!”
说话间,她嫂子已经到了跟前。
她嫂子笑着说:“哪里找不到,姑娘跑到这里来了!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平儿袭人都忙让座。
她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
袭人平儿都装作不知道,笑着说:“什么话这么急?我们这里猜谜语赢手帕呢,等猜完这个再去。”
鸳鸯说:“什么话?你说吧。”
她嫂子笑着说:“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反正是好事。”
鸳鸯听说,站起来,照她嫂子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指着她骂道:“你快夹着尾巴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什么‘好事’!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什么‘喜事’!状元痘灌的浆又满是喜事。难怪你整天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人都靠她横行霸道,一家人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想把我推进火坑。我要是得宠了,你们在外面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为舅爷了。我要是失宠了,你们就把尾巴一缩,生死由我。”
一边说,一边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她嫂子脸上挂不住,说道:“愿不愿意,你好好说,不用牵扯别人。俗话说,‘当着矮子别说矮话’。姑娘骂我,我不敢还嘴,这两位姑娘又没惹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的,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
袭人平儿忙说:“你别这么说,她也不是在说我们,你别牵扯别人。你听见哪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父母兄弟在这里靠我们横行霸道。她骂的人自然有她骂的道理,我们犯不着多心。”
鸳鸯说:“她见我骂她,她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又想挑拨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本来是我急了,没分清楚,她就抓住这个机会了。”
她嫂子自觉没趣,赌气走了。
鸳鸯气得还在骂,平儿袭人劝了她一会儿,才消气。
平儿问袭人:“你躲在那里做什么?我们都没看见你。”
袭人说:“我本来是去四姑娘房里看我们的宝二爷的,谁知道晚了一步,说是回家了。我疑惑怎么没遇到呢,想去林姑娘家找,又遇到他的人说也没去。我正疑惑是不是出园子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躲,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树后面走到假山后面,我却看见你们两个说话了,谁知道你们四个眼睛没看见我。”
话还没说完,又听到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看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然没看见我!”
三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走来。
袭人先笑道:“找我好苦,你从哪里来?”
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的,我就藏起来了逗你。看你低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就出来了,见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吓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躲躲藏藏的,我就知道也是要逗人了。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们两个,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地方了。”
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出两个人来。”
宝玉笑道:“这可再没了。”
鸳鸯已经知道话都被宝玉听了,只趴在石头上装睡。
宝玉推他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不是更好?”
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
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才站起来,四人一起往怡红院来。
宝玉已经把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心里自然不高兴,只默默地歪在床上,任由他们三个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为问凤姐鸳鸯的父母,凤姐回答说:“他爹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常来京城。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洗衣房的头儿。”
邢夫人就叫人叫来金文翔的媳妇,仔细地跟她说了。
金家的媳妇自然高兴,兴冲冲地去找鸳鸯,只希望一说就成,没想到被鸳鸯一顿抢白,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地回来,就对邢夫人说:“不行,她反而骂了我一顿。”
因为凤姐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他抢白我,也说了许多不识好歹的话,没法回复主子。太太和老爷再商量买别的吧。估计那小蹄子也没那么大福气,我们也没那么大造化。”
邢夫人听了,说:“又跟袭人什么关系?他们怎么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
金家的说:“还有平姑娘。”
凤姐忙说:“你不该打她一顿让她回来?我一出门,她就溜了,回家连个影子都摸不着!她肯定也帮着说什么了!”
金家的说:“平姑娘不在跟前,远远看着像是她,但也不确切,不过是我瞎猜。”
凤姐就命人去:“快把她叫来,告诉她我回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她来帮忙。”
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派人下了请帖请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有事烦她。’”
凤姐听了才罢休,故意还说“天天烦她,有什么事!”
邢夫人没办法,吃完饭回家,晚上告诉了贾赦。
贾赦想了一会儿,立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马上叫金彩来。”
贾琏回道:“上次南京的信来,说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就算是活着,也是人事不知,叫来也没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
贾赦听了,哼了一声,又骂道:“下流东西,偏你这么清楚,还不快滚!”
吓得贾琏赶紧退出去,一时又叫传金文翔。
贾琏在外书房等着,既不敢回家,又不敢去见他父亲,只能听着。
过了一会儿,金文翔来了,小厮们直接带他进了二门里,过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走了。
贾琏暂时不敢打听,过了一会儿,又打听贾赦睡了,才敢过来。
到了晚上凤姐儿告诉他,才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鸳鸯一夜没睡,到了第二天,他哥哥回来告诉贾母要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同意了,让他出去。
鸳鸯本来想不去,但又怕贾母起疑,只好勉强出来。
他哥哥只好把贾赦的话告诉他,又承诺他怎么体面,怎么当家作姨娘。
鸳鸯只是坚决不愿意。
他哥哥没办法,只好去回复贾赦。
贾赦生气了,说:“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肯定是嫌我老了,大概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也可能是贾琏。如果有这个心思,叫他早点死了这条心,我要他不来,以后谁还敢要?这是一件事。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会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好好想想,不管他嫁到谁家,也难逃我的手掌心。除非他死了,或者一辈子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如果不是这样,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
贾赦说:“你别骗我,我明天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答应,就没你们的事。如果他答应了,小心你的脑袋!”
金文翔忙不迭地答应了,退出回家,也没等告诉他女人转告,就直接当面说了这些话。
把鸳鸯气得无话可说,想了一想,就说:“就算我愿意去,也必须得你们带我去回复老太太。”
他哥嫂听了,只当他回心转意了,都高兴得不得了。
他嫂子立刻带他来见贾母。
恰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以及外面的几个管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
鸳鸯高兴极了,拉着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边哭一边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怎么说,今天他哥哥又怎么说,“因为不答应,刚才大老爷就干脆说我恋着宝玉,不然就是等着往外聘,我就算到了天上,这一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心,迟早要报仇。我已经下定决心,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嫁人!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宁愿一刀抹死,也不会从命!如果有福气,我死在老太太之前,如果没有福气,该要饭的命,服侍老太太去世后,我也不跟着我父母哥哥去,我要么寻死,要么剪了头发做尼姑去!如果说我不是真心的,只是暂时拿话来敷衍,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我的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原来她一进来时,就袖了一把剪子,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打开头发,右手就剪。
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经剪下半绺来了。
众人看时,幸好她的头发极多,剪的不透,连忙替她挽上。
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颤,口中只说:“我总共就剩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因为看到王夫人在旁,就对王夫人说:“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面孝敬,暗地里算计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下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心里不舒服,弄开了他,好摆布我!”
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句话。
薛姨妈见连王夫人也怪上了,反而不好劝了。
李纨一听鸳鸯的话,早就带着姊妹们出去了。
探春是个有心人,想到王夫人虽然委屈,但怎么敢辩解;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解;宝钗也不方便为姨母辩解,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解,这正是需要女孩儿出面的时候;迎春老实,惜春还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说:“这事与太太有什么关系?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怎么会知道?就算知道,也装不知道。”
还没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很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是应付差事。可是委屈了他。”
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
贾母说:“不偏心!”
然后又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醒我,看着你娘受委屈?”
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对吗?总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给谁?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
贾母笑道:“这也有道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年纪大了,看在宝玉的份上吧。”
宝玉听了,忙走过去,就要跪下,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这可不行。难道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吗?”
宝玉听了,忙站起来。
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醒我。”
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怪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找上我了?”
贾母听了,和众人都笑道:“这可奇怪了!倒要听听这不是。”
凤姐儿说:“谁让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像水葱一样,怎么能怪人要?我幸亏是孙媳妇,如果是孙子,我早就要了,还等到现在呢。”
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
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吧!”
凤姐儿说:“等修了这辈子,下辈子托生个男人,我再要吧。”
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
凤姐儿说:“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吧。”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
丫鬟回来说:“大太太来了。”
王夫人忙出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