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了那么一瞬，见程晓鹏没有答话，周绍宇讪讪地抹了抹鼻梁，笑着找补道：“报纸的专栏首版我看了，文笔很好，程记者不愧是金牌。”
    这话说的，程晓鹏边改采访提纲边鄙夷周绍宇刚刚的一番话。
    他们报社就算是要采访，也是要找他老师秦建华，和他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再往深了说，以程晓鹏在江南日报的地位，就是对上秦建华也是握手言谈的交情。像周绍宇这样的学生，程晓鹏是懒得与之多说什么的。
    周绍宇就拉开椅子，大咧咧地坐在程晓鹏身边，“程记者，前几天栗昌院士在临安做的手术您听说了吧？”
    秦然没搭理周绍宇的举动，而是行至沈润秋跟前，带着一贯的高傲：“沈润秋，我想和你聊聊。”
    见程晓鹏奋笔疾书模样，她又补充道：“等你采访结束。”
    平日里秦然就是一副高傲做派，不得不说这与她的家庭有关，母亲在任市财政局副局长，父亲则是省卫生厅的办公室主任，省人民医院副院长，就算在省属大院里，她所交往的人脉也都和自己的家庭条件差不了多少。
    许是秦然一贯以来的家教和自视甚高的性格，如今程晓鹏这副自来熟的做派并不能叫她看得上。
    秦然的表情算不得有多自然，但沈润秋倒也乐意出去透气，她起身朝程晓鹏点头致意了一下，说：“现在就有时间。”
    如今时间已经十二月份，临安的街头凉意更甚，但是沈润秋偏喜欢这种微冷的空气，因为深吸一口气，她的大脑会清醒不少。
    “我准备辞职了。”秦然挑了个路灯杆，站定。
    沈润秋只是轻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见沈润秋毫无反应，秦然心底有些诧异，“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自己辞职，那就意味着她永远不会再回到黎明岛，同样意味着她放弃了韩牧潭这个人。
    天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是下了多大决心。
    秦然倾慕爱情故事里的王子，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有更要紧的事去做，尤其是在沈润秋那次对她说完“你不适合这份职业”之后。
    那日与父亲大吵一架，她请假独处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在读书时屡日梦回的场景，叫她想起了从前。
    “你个人的选择，我尊重。”沈润秋淡淡。
    “我要回去读书了。”秦然那双细长眼眸隐隐泛起泪花，她像是卸下肩上的重担一般，释然道：“你说得对，这个职业不适合我，上高中那会儿我就喜欢政治、喜欢经济，偏偏我上大学的志愿，都是由父亲决定的。”
    “明年我会重新参加高考，读我想上的专业。”
    秦然面容带了点混血气质，再加之身材高挑，此刻站在街边眼红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她眼角噙着眼泪，忽然笑了，“你应该很开心吧？我之前听说牧潭有一个定下婚约的女人，来自一个江南省并不怎么起眼的家庭。那时候我还在想，就凭我的条件，让他推掉这门婚约应该不在话下。”
    “现在想来，我成了最蠢的那一个。我却万万没想到她的婚约对象，是一个不把任何事都放在眼里的，反而你为了他上岛，我不能理解。”
    也只有在沈润秋面前，她才会自发感觉矮人一头。
    这种感觉不是身份上的，要说身份，沈润秋的家庭条件并不如自己高。可秦然就是觉得，自己和她比，处处都不如她。
    “我上岛和他没关系。”沈润秋递给她一张纸巾，酒店顺走的。
    “你还很年轻，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这话如同一个炸裂的火花，在秦然心中缓缓升空，绽放。
    自从她做出决定之后，很多人都不看好她，只有沈润秋。
    只有沈润秋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让她觉得，似乎当下自己选择的未来好像还有那么一丝光明。
    所有人都劝她维持当前的生活，可秦然不愿意。
    那如同狐狸一般的细长眼眸，一行眼泪唰地流下，秦然吸着鼻涕，不知道是被临安这天气给冻的，还是被沈润秋的话安慰到了。
    她抽噎着：“谢、谢谢你。”
    “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还有，你的宿舍归我了。”
    这话令秦然噗地笑出声来，原来沈润秋还有这么轻松的一面，她捂嘴笑道：“沈润秋，你不适合讲冷笑话。”
    沈润秋难得正经：“我说真的。”
    原先她刚上岛的时候宿舍刚好分完，搬到军官宿舍不过是迟缓之计。如今秦然辞职，倒是空出一间宿舍来，虽然不知道在哪里，但沈润秋还挺盼望。
    怎么说也是在岛上有自己的住处了。
    秦然脸上乐的，“行行行，明天你是从码头走吧？我送送你？”
    为了不让沈润秋拒绝，她提醒：“我那宿舍的钥匙还在呢。东西我前阵子已经搬空了，你稍微打扫一下就能住。”
    两人聊着就回到了咖啡馆门口，见那周绍宇仍然坐在程晓鹏身侧同他聊天，秦然鄙夷道：“真不知道我爸怎么带的这好学生。”
    “你怎么会和你爸的学生在一块？”
    秦然翻了个白眼，“我爸恨不得让我快嫁人，趁早断了重新高考的念头，这我怎么可能答应。我实在没想到嘿，我爸转眼就把自己学生叫来和我相亲，真亏他想得出来！”
    今天她和周绍宇出来闲逛，就是为了应付秦建华，却不想半路在咖啡馆遇见了沈润秋。
    “欸，你说他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这周绍宇比我还大几岁，但是这人吧，感觉小脑发育不全似的，不管跟谁说话都恨不得炫耀两句，傻死了。”
    “你以前在岛上也这个德行。”沈润秋毫不留情地拆穿，“我记得某人好像说过，凭我的身份，完全接触不到她那个层面的人？”
    “你记性这么好？”秦然再听到自己这话哪忍得住，“那会儿是气急了，关键也没人跟我说你们是请来的专家队啊，再加上……再加上那时候我还挺喜欢老韩的，一着急，说话就重了。”
    “我给你道歉。”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咖啡馆，程晓鹏见着救星似的，连忙问沈润秋：“还有多长时间到？”
    咖啡店的墙上有一盏西洋挂钟，沈润秋看了一眼，“再过几分钟吧，应该快了。”
    周绍宇懵了，听两人说话跟打哑谜似的，他凑过去问道：“你们到底要采访什么人？”
    沈润秋没回答，程晓鹏也没回答，周遭氛围一下子又安静了。
    秦然看不下去，冷脸走到他跟前，斥道：“人家工作你瞎问什么？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
    周绍宇没法，只得恋恋不舍地从座位上起来，跟在秦然身后出去，还想问些什么，但想到刚刚一阵尴尬，也没了兴趣。
    “有什么采访是要沈润秋在场的？”
    周绍宇难免想到前几日的whipple手术，“难不成是采访栗昌院士？”
    说罢，周绍宇兀自摇了摇头，“不可能，我听说栗昌院士明天就回京城了，今天是他私人时间，应该不会这么快安排采访。”
    “难不成是陆老师？”
    秦然在耳边听得烦了，脚步快了一些，“你不走我可走了，回头别跟我爸乱说，就按之前说好的，我们两个不合适。”
    她走得飞快，周绍宇无奈也大步跟上，但在转角之前，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栗昌带着妻子梅湘君，穿着一身常服穿过马路，直直地走向对面咖啡馆！
    …
    沪城国际机场。
    航站楼前停着十几辆汽车，因着这年代坐国际航班出行的人不多，相比较汽车站、火车站之类的交通枢纽，沪城机场还是显得冷清了些。
    一辆黑色的沪城牌汽车就在楼前缓缓停下，后车门缓缓打开，男人额头宽阔、鼻梁高挺，一头浓密的亚麻色卷发。
    尚恩刚刚下车打开后备箱拿行李，在沪城机场航站楼前蹲守已久的的吕培杰便小跑着迎上去，“尚恩先生！”
    话语间无不透露出他的小心翼翼。
    在前几天，尚恩刚刚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顿。
    尚恩看见吕培杰那张脸，就感到一股无名的怒火直上心头，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居然还敢找来！
    “尚恩先生，您要回m国了吗？”
    “shut up！我不想和你这个骗子说话。”尚恩从后备箱里取出箱子放在地上，因心中还有怒火，关后备箱的动作也大了一些。
    “抱歉……尚恩先生，我想，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合作？你现在有什么？”尚恩冷哼一声，盯着吕培杰那张略带抱歉的脸，“一支初具规模的团队在你手下全部流失，你认为你还有什么筹码共我选择？”
    吕培杰挠了挠头，神色有些不自然，“我实在没想到……那个女人做事如此卑鄙，她骗走了我的团队，尚恩先生，请你相信我！等到回了m国，我能带给你更加具有潜力的投资项目！”
    “被一个女人骗走了？不不不，一个精明的商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们会……上帝，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浪费时间！”
    尚恩猛地甩开吕培杰的胳膊，“不要让我在眼前看到你。”
    跟在尚恩身后的是他在沪城的朋友马文海，同样也是沪城器械厂的研发员。辉耀公司在华夏也有业务，其中不免接触到行业中人，马文海便是其一，今天他是开厂里的车来送尚恩的。
    马文海还没搞清楚俩人叽里呱啦说什么，但见吕培杰的面孔是华夏人，便笑问他：“来找尚恩先生？”
    吕培杰立刻切换回中文，“是的，尚恩先生是我的朋友。”
    说完，吕培杰就见尚恩已经长腿一迈朝门口走去，他慌了神，“尚恩先生！”
    “欸，小同志，尚恩先生的飞机快要迟到了，你有什么话可以给他发信嘛。”
    吕培杰看着那英姿笔挺的男人大步迈进航站楼，他感觉整个人浑身一下子都没了力气，身子一软，竟是直直地瘫倒在地上！
    马文海连忙将人扶起来，“你没事吧？怎么就晕倒了？”
    吕培杰脑子空白，感觉自己未来的人生都变得无望，他失神地看着天空，嘴里念念有词。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的留居m国梦……
    都是沈润秋那个女人！
    马文海拍了拍他的脸颊，“你没事吧？要不要带你去医院？”
    吕培杰愣了神，“我、我没事。”
    “哎，先上车，要不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吕培杰表情一愣，“这车是你的？”
    马文海挠头笑笑，“这车是我们厂里的，厂长听说尚恩先生要走，专门让我开车送他。”
    “这么阔气……你们什么厂？”
    “沪城医械厂啊，这不写着吗。”马文海指了指后车窗上的标志牌，“这车一般是招待贵客的，之前辉耀公司卖给我们一批设备，可得供着呢。”
    “医械厂？”吕培杰的表情忽然振作起来，“你们买的什么设备？”
    马文海见他像是活过来似的，心下虽然疑惑但并未问出，而是解释道：“这是我们机密，不能说。”
    “先等等，电子血压计你听说过吗？”
    “什么？电子血压计？”马文海有所耳闻，“是不是之前在临安展出的那个？”
    吕培杰像找到知音一般，连连点头，“对啊！我手上有这个项目，尚恩先生十分看好，可惜……他现在没有时间和我谈这些。”
    说完还假模假样地朝航站楼望了一眼，长叹一口气，“这么一个好项目算是抓瞎了。”
    “尚恩先生看好？”马文海问他，“这项目还没开展么？”
    “不，这个项目进行得十分顺利，已经有成品了……就是在年会上展出的那个，设计图纸也十分完善，就差伯乐。”
    马文海听完就来了兴趣，“不如我帮你问问厂长？”
    “真的么？”吕培杰眼珠子瞪圆，“那可太谢谢您了！”
    “您叫什么？我记一下。”
    “马文海。”
    …
    “你说，这项目被尚恩看好？”
    吕培杰挺直腰板，“是的，当时尚恩先生要以两百万美刀的价格买断，但我没有答应。”
    “听着倒是个不错的，小马，你和他去看看样机，到底是个什么花样。”
    吕培杰尴尬地挠头，“样机……已经没有了，但是我有设计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