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与男孩站在山脊上,向湖边望去,那里正在鸠工庀材,往来的施工人员快速地流动,不一会儿,那艘方舟已经建了一半。
“为什么选择他?”伊奥斯问。
男孩回答:“他是城中唯一的义人。”
“唯一的?”
“是的。”男孩叹息道,“奇迹山丘是一座罪恶之城。很多年前,该隐的后代漂泊于此建立这个聚落,他们继承了该隐的品性,为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择手段。虚荣、攀比和妒忌驱动着城内绝大多数人行为的动机,人与人之间不断地竞技,制造着心灵的苦难,苦难转化为财富,集中在胜利者的手中,大部分在竞技中失败的人被逐出城外,成为流浪者。因此,这座城市作为一个整体,变得越来越富有、强大和闳廓,成为现在所见的繁华之都……”
“罪恶之城不是应当被你毁灭吗?”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主动摧毁一座城市的。”男孩说,“以往世人认为我对‘罪恶之城’的惩罚,是对人性中丑恶部分的惩罚,这是大错特错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
“人性是自然的,导致末日与毁灭的是人性背后的自然之力,我不能因为更本质事物所招致的灾难而成惩罚表面的东西。”
“自然之力……难道大自然背后的力量只会倒向最终的死亡与毁灭吗?”
“是的,所有苦难的根源来自于——光的特性。”
“光的特性?这怎么……怎么可能?”伊奥斯完全地愣住了,在他的印象里,“光”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
男孩又向伊奥斯展示他手心中的光,伊奥斯注意到光产生的地方,肌肉在崩裂,血液在溢出,只不过那些伤口出现的细微而又快速,所以不仔细看很难察觉到。
“当我用光做功——用光的力量飞起来、用光的力量创造奇迹、用光之能去修复世间万物破损之处——每当我使用光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被光的力量撕裂和毁坏。”
“但我看到这些伤口也同时在愈合啊。”
“是的,在我几乎接近死亡的同时,光所带来的聚合之力,又将这些分裂的伤口快速地愈合、治疗;这个过程发生在每一个瞬间,会产生极度的痛苦;只不过,因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已能够忍耐这样的痛苦。所以,如果我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体验到的无线煎熬与疼痛……人们以为我拥有无限的力量,那是因为我付出了无限的代价。”
“我不明白,这与人性和大自然的本质又有什么关系呢?”
“抬眼看去吧,伊奥斯。你所见的一切,都是光的结果。因为有了光,所以才有了时间,光就是时间,因为有了时间,才有了变化,变化是苦难的源头……因此,这座奇迹山丘的运行规则,是光的性质所产生的最自然的结果。因为有了毁灭与死亡,人们才会有不断膨胀的欲望,因为有了更多的欲望,人们才会争斗与厮杀……才会做恶。因此,我并不会为自然的事而惩罚任何人,然而正是我的仁慈,在这几万年来,我没有对奇迹山丘进行过多的干预,直到我看到了那一天——末日,因为这座城市而起,整个世界都会为它陪葬……”
“一开始,那末日应该并不是大洪水吧?”
“是的,是战争。”男孩点头道。
“因什么而起的战争呢?”
“这座城市在建立之初就有一个行政理事会,他们由各大家族的代表组成,负责制定城市经济运行的规则,它的总部就位于城市中心的阿德梅区内……”
说着,两个人飞往最内圈的富人区,看见一座很不起眼的建筑。这座建筑并不像周围华丽的豪宅那样光鲜亮丽,它的墙壁上长满了爬山虎,几乎掩盖了墙壁的原本颜色。虽然也有补葺修缮的痕迹,但很明显是上个时代的建筑风格。
这座建筑并没有高耸的塔楼或是巨大的圆顶,相反,它的窗户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透露出一丝荒凉之感。门前的台阶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斑驳失色,显得颇为古老。
“这就是行政理事会的所在地。”
“这里吗?这也太不像这个城市最高行政机构的大楼了……”
“是的,因为很快这个机构就被架空了,城市中掌握资源的大集团间不断兼并,形成几个最大的财阀,其中就包括该隐的嫡系后代所建立的加音集团。因为各个财阀之间势均力敌,他们为继续竞争而抢夺资源,向南方的苏美尔宣战……
“战争的结果呢?”
“苏美尔城邦名义上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但整个世界化作了焦土和废墟,地表不再利于耕作,很快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就在这个世界灭绝了……”
“看来你必须阻止这场战争的爆发。”
“是的,所以我让时间退回到事态恶化以前,然后在城中寻找我说的那种‘义人’。”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算的上是‘义人’呢?”
“那些不会贪恋力量的人。”他回答道,“我当时的目的是在这座城市之内培养一个新的势力,使之拥有远超其他人的力量,进而控制住所有其他的财阀,结束争端,创造和平的条件。”
“所以你找到了他。”
“是的,一个普通的技术员脱颖而出。他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拥有一颗善良的心,他悄然为弱小的生命谋福祉,甚至用自己微薄的收入资助孤儿和弱者。他是个十分特别的人,会偷偷帮助城里有基因缺陷的人躲过筛查。经过我进一步的观察,他比我先前所给予权柄的每一代南方的王都拥有更加高尚的品质。”
“于是,我决定约他见面。我给他看了我所看到的关于那场大战之后的末日景象,还告诉他,如果不做出什么改变,那么这件事将不可避免的发生。我告诉他我会给予他巨大的权柄和力量,无论他用这些力量去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能够帮助我,我们一同逆转末日的到来。”
“他是怎样答复你的?”
“他说:‘我一点也不以外,这末日必将到来,因为人的本性如此,世界的本性如此……’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的悲观,起初他拒绝接受我赐予他权柄的计划,但我一再的劝说,希望他成为我的使者,和我一起拯救这个世界。但他却又说:‘你不是能看到未来吗,那么就请先去看看,把权柄交给我之后的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如果有好的结局,那么我就接受这份差事。’”
“嗯,他确实是会这样拒绝你的人,换做是别人,肯定会立即向你索要力量。”
“所以接着,我就看了那些结果,如他所预言的一样,无论我和他,我们怎样努力,想出多少奇妙的方法,终究是徒劳的,因为导致末日和毁灭的最初起因,总会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出现,仅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难以在第一时间发现和弥补,进而无法阻止末日的到来。”
“那后来,我记得故事的结局不是这样的。”
“是的,我当时暂时放弃了,也妥协了,不再寄希望于这些与我志同道合之人的帮助……直到有一天,他主动联系到我,说他想到了一个方法,也许……也许能弥补和挽救些什么……”
“阿卡西……”伊奥斯下意识的说出这个词。
“是的。他提议只要保存每一个人的记忆,每一个生命的记忆,建立一个庞大的数据库,即使这世界灭亡了,只要记忆不灭就不算是真正的末日。
“起初,我对这个提议一笑了之,因为他所说的这种‘数据库’其实早就有了。自我诞生以来,所有生命的记忆,不知道什么原因,从一开始就被保存在那儿了。”
“什么,阿卡西本来就存在了?”
“没错,阿卡西记录本来就存在在那儿……它并不是由谁创造的,从一开始它就在那儿了。你甚至可以说——它就是这个世界本身也没有什么错。所以,我并未理睬他的提议,而是继续尝试和选择其他的方法和途径去谋求解决之道……”
“没有理睬吗?但后来的水晶球、方舟以及……用来投放生命种子的无数个世界又是怎么回事呢?”
“没有理睬……直到我穷尽了所有办法,只剩那唯一的一条路。”
“什么路?”
“毁灭这座城市,毁灭这个世界……然后让它重生…。”
此刻,两位游览者穿梭在鳞栉兀立的高楼巨厦之间,那些飞行的载具从他们身边呼啸掠过。城市的灯光熠熠生辉,如同璀璨明珠,绚丽非凡。巍峨的摩天大楼仿佛在向天空挑战,华丽的道路与钢铁的丛林交织,共同组成了一幅壮美的画卷。
男孩的眼睛泛起泪光,他看着这座城市,心头涌起无尽的悲怆。他柔声说道:“你要知道,毁灭一座城市,或者毁灭一个世界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这只是代表我放弃了……这就好比整理一个房间,因为过于凌乱而把所有东西扔掉一样,只是一种逃避和末路的选择……”
“但你还是那样做了。”
“是的,当我决定要毁灭这个世界的时候,我重新回想祖苏德拉的提议,阿卡西内的记忆虽然就在那里,但它们是‘死’的、‘停滞‘的;虽然这种’停滞‘和加音所保存的那些‘记忆录像’表面看起来是不一样的——阅读阿卡西的人可以真正继承那些记忆。但它们也是‘死’的,那些只是历史的重现……与幻影无二,因为,那些人的记忆无法被利用在现实之中,除非……”
“除非把它们投放到别的世界去。”伊奥斯说。
“是的。”男孩点头道,他们又回到安纳托利亚山上的湖边,时光飞逝,这艘飞船已经完工了。
“我把这计划告诉了祖苏德拉,他同意接受这个工作。于是,便开始建造方舟,而我则把那信中所写的咒语和仪式传授于他——我并不是赐给他保存他人记忆的权柄,我只是把链接到阿卡西的方法,以及从中复制出记忆的权限开给了他。在这艘飞船完工以后,我照着我记忆开始时的样子,复制出了一个新的世界,那里的自然环境与最初埃利都建城时的一样,他驾驶飞船,把他搜集来的生命记忆播撒到那个世界的海洋里,像我一样,悉心照料和看管着,为它们提供新的光与热,把那些记忆承载的苦难和过往转化为在新世界里生存的经验。物种不断的演化,文明蓬勃的发展……然而,无数个纪元过去,毁灭最终还是到来了。于是,我们又尝试了一次,重新开启了一个新世界,然后又是毁灭,接着再是另一个新的世界……
“当我们意识到,一次又一次,我们只是在重复最早在奇迹山丘时受到的挫折,我们的心都凉透了。我们回到本初世界,在飞船只建造了一半时候的某个下午,我们就靠在那块岩石上促膝长谈。最终我们选择了那条路……”
“是闪姆的故事,对吧?”
“是的。那天晚上,祖苏德拉立即回到了他的实验室,装作不经意间把方舟和记忆保存技术的事透露给了他的老板加音,接着他制造了闪姆,然后委托伊西斯莫斯在末日到来前启动她。当所有事情安排妥当,祖苏德拉自戕殉身,他伪装成自然死亡,让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和祖苏德拉的想法是,用无数的世界去做实验,直到创造出更为高尚和智慧的种族,再把他们复制到新的世界去,也许这样就能避免末日的灾难。但那也意味着,我们将在那些试验场里目睹更多的死亡和毁灭——这是我们自己做不来这事……但我们知道,如果技术落在加音的手上,他会自然而然地被无限的欲望驱使,创造出更多的世界,让更多的生命在那些世界里演化。而他只需做一个最简单的动作:复制和粘贴,然后把那些基因拷贝到他自己的身上,那样他的力量和财富就会达到无限的水平……那些基因保存在水晶球里并不会产生热量,因为那只是一个坐标,一个链接和地址,但倘若把它对应的数据复制到世界中并使用……
“那样的话,世界就会毁灭。”
“是的,当我选择了一条终究导致这场洪水的道路,与我亲自降下这场洪水又有什么区别呢?”
***
男孩用衣袖擦去泪水,然后牵着伊奥斯,飞到上空,再一次目睹这滔天巨浪吞没世界的场景。
他们看到波涛汹涌的洪水逐渐侵袭着平原,那些曾经繁华的城市如同脆弱的沙堡,在汹涌的巨浪面前无可奈何地崩溃。一座座精巧的建筑被摧毁,文明的痕迹被狂风暴雨抹去,曾经辉煌的文明在顷刻间湮灭于水波之中。
“大水不仅淹没了奇迹山丘,也向南淹没了整个苏美尔文明……当然,闪姆在我们设计好的时机完成了她的使命,赶在世界毁灭之前,带着所有的记忆水晶,逃离了这个星球,在我提前为她准备好的一个新世界里降落。”
“一个全新的世界吗?”
男孩摇摇头,指向天空,倏尔间,他们看到那飞往深空的飞船重新出现,从天空上落下,坠在海面上,“这其实就是原来的世界,只不过洪水退去,我又为它重新栽好植被,恢复土壤,复垦还耕;大水退去,陆地的轮廓和原来一模一样。在这个世界,生命虽然灭亡了,但是山峦依旧,古老的记忆也被遗迹与镌刻着过往的石头留了下来,我不愿完全的放弃那段历史,从埃利都的初代王阿鲁利姆到奇迹山丘文明的印记被保留了下来,而新的生命则在海洋中孕育,繁衍生息……”
方舟搁浅在尼西尔山[1]上,闪姆从里面出来向北走去;两个人跟随她的足迹飞过高加索山,来到黑海的北面,漫步在新世界的海边,就在闪姆最后停留的地方,看着那无数的水晶球从水中升起,飞向天际,成为星空与银河。从那天起,月亮与乌图[2](太阳)也出现在了天空之中。
“这些水晶球为何离开了大海?”伊奥斯问。
“大海已经把这些链接都记下来了……”
“那你又为何把它们放在天上,把阿卡西域的存在展示给世人呢?”
“请让我带你继续浏览,在旅途的后面您就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男孩笑了笑,然后道,“那关乎这世上最古老的秘密……”
[1] mount nisir,nisir这个词可能得名于nisirtu,这意味着一个隐藏,无法进入或僻静的地方
[2] utu,(苏美尔语“ud”-“太阳“在阿卡德语中的翻译,亚述-巴比伦语的“太阳”是“沙玛什”(shamash)是苏美尔神话中的太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