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辞官的时候,已经在南京刑部干了两年多。因其为官清廉,做事高效,此际颇有官声,在南京官场更显得鹤立鸡群。
南京刑部尚书林云同老大人因让人劝他道:“何不等几个月,等本期考满,朝廷或有表彰再走不迟。”
李贽回复一信谢了林云同,并述其心意道:“非其任而居之,是旷官也,贽不敢也;需满以幸恩,是贪荣也,贽不为也;名声闻于朝矣而去之,是钓名也,贽不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
林云同字汝雨,号退斋。已经七十多岁,自隆庆四年就一直奏请致仕,当时他连上五道奏疏才获准。可今年又被朝廷起复,任南京刑部,他推了好几次没推掉,只好上任。
见了李贽的信,林云同为之激赏并同情,即在其上奏朝廷的奏章上附了南京刑部意见,允其辞官,同时他自己也再次上书请求致仕。
这次退斋先生沾了李贽的光——张居正万万没有准李贽辞官而让七十多岁的人继续干活的道理。很快朝廷的答复下来,两个辞官一同获准。
林云同被批准致仕和李贽辞官不一样,一套退休老干部的待遇享受类如驰驿、赏赐什么的都不缺。李贽与之相比,就尴尬好多,啥也没有不说,还被同僚和朋友目以“快来看神经病”的同情目光,毕竟他以举人功名接近四品,已经令人高山仰止了。
等办完了辞职手续,李贽又觉得好失落。他对冯邦宁道:“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我这人哪,一辈子拧巴。”
冯邦宁做出安慰的表情,口中道:“大哥辞官和罢官不一样,罢官还有起复之日;你壮年辞官,以后起复的机会都没有,不必拧巴。”
李贽气笑了,瞪眼对着冯邦宁道:“你这是安慰我?”
冯邦宁推着他上了马车,叫到:“大哥别废话了,这报社就等你去开业了。”说完,连忙吩咐车夫快行。
日报社就在清流书坊对面,原来也是个书坊,因老板积蓄些地产,回乡做乡绅,出售的时候被冯邦宁盘了下来。
李贽到时,见临街的大门外两块高大的拴马石,黑色大门上镶着些大铜钉,到处收拾的铮明瓦亮。
进门看时,三进的大宅院占地能接近四、五亩,正堂前面是宽敞的院子,最后一趟房子后面居然还有花园。李贽吃惊道:“贤弟你这是花了多少银子?”
冯邦宁笑道:“大哥不用管这些,我领你去看机器去。”说完,领他到第二进工人干活的房间去。
李贽跟着冯邦宁,先进了排版车间。进门就是两个尺寸惊人的转轮排字盘。李贽问冯邦宁道:“可是王祯发明的选字盘?”
冯邦宁竖起拇指道:“大哥果然厉害。正是转轮选字盘,不过和他的选字方法不一样,这是在天机阁买的。”
李贽走到跟前看时,见此选字盘和所记不同,王祯发明的轮盘是用一个直径七尺的大轮盘,将备选字按韵脚规律放在格子内,转动轮盘取字。
冯邦宁这里是两个轮盘,一边为全字,一边为常用字。而且每一个铁轴上不是一个大轮盘,而是七个轮盘。每个轮盘都标注了声首、韵脚、部首等字。工人坐在两轴中间,既可以声母选字,又可以韵脚选字,还可用部首选字。
李贽看了吃惊道:“这声首是什么东西?”
冯邦宁笑道:“如今天下,字的注音有譬况、直音、读若、反切四法,学起来难,找起字来也不便。”
“这是天机阁卖的活字检字轮盘,简便易学,最适于排版——小弟花六百两银子就买来,这两个月才训练出第一批工人。”
李贽仔细看了一下这声首和韵脚注音,见都是些如同部首一般的怪异符号,问了冯邦宁读音后,不到一刻钟,即初步掌握。试着拼了几个,无不合节。
李贽越拼越是心惊,终于抓狂,高声叫道:“这是何等大才,训诂精湛,包罗万有,才能发明这注音法——凭此一法即可万古流芳,因何却藉藉无名也?”
冯邦宁听了,奇怪的看着他,笑道:“大哥说笑了,这有什么难的?小弟我是没琢磨,若琢磨了,我也能发明。”
李贽和这不学无术之徒说不清,听了这话直想吐血。他对冯邦宁道:“贤弟先别印报纸了,先把这注音法印出来——天下社学,没一个会不用的,而清流书坊之名,必将响彻天下!”
冯邦宁听了笑了笑道:“大哥,编书你行,我不行;做生意,我行,你不行。那个谁,你去印刷间把拿来。”
李贽听了,又问道:“又是什么东西?”
冯邦宁道:“这是翰林院遵皇上旨意编撰的一本书,仿王应麟体例,用四书诸篇连缀成文,专为幼学所用。听说样书很快就明发天下,俺干爹给俺弄来抄本,让俺占个先手。”
说话间,身边亲随把拿来,送给李贽一本。李贽展开两页,先叫了一声妙!待要细看,冯邦宁道:“这本送给大哥,等有空慢慢看,注音法在后面。”
李贽快速翻到后面,见最后十来页印着新式的注音方法。他问道:“你从天机阁买来,天机阁还能准你售卖这法子?”
冯邦宁指着这本书最后几行字道:“大哥请看。”
李贽看时,见最后一行字写着:“本注音法已被日升隆天机阁万金买断,以利天下。若您有妙法济世,天机阁随时恭候,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李贽见了,嘴角狂抽。苦笑道:“现在商家都如此胸怀天下吗?”
冯邦宁听了,撇撇嘴道:“大哥你莫被他们哄了,这天下书坊何止千百家?他卖注音法,不卖轮盘制法,等那有心的用注音法琢磨出来这轮盘,像我们先用的早就把他打垮了——如此一来,谁敢不去买这轮盘?”
指了指这轮盘道:“这玩意用几斤铁?他们就敢卖六百两!这天下书坊还有敢不买的吗?大哥看看这,这是活字印刷,比雕版如何?”
李贽听了,又吃了一惊。指着书问道:“这是活字印的?”
冯邦宁称是:“大哥来看看这活字,这不是木头,也非铜字,而是铅活字。等一会你去印刷间看看,里面的机关更是多,也不知这天机阁养了多少工匠天天琢磨这玩意儿。”
说完又骂道:“妈妈的,天机阁卖轮盘活字,日升隆卖墨水,除了纸张我自己能买,好钱都被日升隆赚了去!”
李贽听了笑道:“这用的墨还不一样?”
冯邦宁摇头道:“这日升隆做的买卖,可恨就在于此——若不用他家的,这铅字就挂不上墨!我已经找了好几个制墨师傅,非把配方给研究出来不可。”
李贽听了哈哈大笑,问道:“天机阁这制墨配方不卖?”冯邦宁摇头道:“日升隆的生意霸道,我去问了好几次,都说这法子天机阁没有——要是我有这法子,也不卖,做墨来卖多好?”
李贽听了,笑道:“那你做这报纸,投入可大了,能回本钱?”
冯邦宁听了苦笑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自从今年天机阁开始卖这新式印刷机,正如我所说,个个都得去买——再费也比雕版省钱!这雕工以后啊,就只能雕刻画儿了或做别的营生。”
“做不做报纸生意,这一套印刷的机器我非买不可,幸亏清流书坊用惯了活字——有些专做雕版的,等把这一套都学会了,能印书了,今年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