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暖阳破云,晨风拂雾,挑担卖早食的贩夫一声声吆喝,响彻大街小巷,沉睡的京都就此拉开帷幕,开始了喧嚷的一日。
大楚定都卫城。
卫城有卫江自西向东穿城而过,又有前朝花大力气开凿的南北运河贯穿,水运十分便利。
达升码头,卫城三大码头之一,专门供官船停靠,镇国将军府的一众车马一早便在此候着了。
这镇国将军府,乃是京城最近崛起的新贵。
家主关远山不仅有镇国公爵位在身,更是皇帝亲封的一品军国大将军。
爵位还好说,代表的只是一份荣耀,而军国大将军这一职衔,则是实打实的权势在手,拥有统率三军之权。
大楚开国至今已有六任皇帝,除去刚立国时,军国大将军实际存在外,其余时候,军国大将军一职便空悬,到如今,第七任武帝时期,这一职再度落实。
得此器重,也是关远山实至名归。
武帝登基的三年里,关远山先是率军大败趁火打劫的西北赤木蛮族,夺回先帝时割让的五座城池,后又击退陈兵边境的南部淮水国,还在此期间磨砺组建出一支无往不利的铁军——赤远军。
此般战功下,饶是关远山原只是边城一从五品的守将,也无人敢置喙皇帝的决定。
眼看着镇国将军府要一飞冲天,然不过半月,镇国将军关远山与其子关明义突然旧伤复发,在太医院所有太医的诊治下,依旧昏迷不醒。
皇帝因此亲自派人接回关远山远在西北边城的妻女,今日,便是归期。
是以将军府一早派了马车在此候着。
只是久等不见有船靠岸,方嬷嬷有些着急,叫来一个小厮,刚要吩咐他去前边看看情况,就听有人呼喊:“船来了。”
方嬷嬷立即从石墩上起身,三步两步走到岸边,就见一条挂着官家旗帜的船缓缓靠岸。
先下船的是一群黑甲护卫,方嬷嬷打眼便瞧见护卫统领徐源,当即喊了一声,徐源走过来,向她指了指船上相携而下的两人。
妇人着一淡紫色齐腰襦裙,上搭同色如意纹厚褙子,外披白色毛领披风,眉如远黛,凤眼含笑。
只是此时唇色浅淡,脸色有些白,瞧着似有些病气,却掩不住周身芳华气质。
她身边的少女眉目如画,尤其一双杏眸清亮,仿佛盛满流光,琼鼻挺翘,樱唇不点而朱,端得一副清绝娇靥。
她身穿浅蓝色对襟兰花褙子,外罩一件红色披风,下穿条月白色百迭裙,整个人仿佛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即便没见过,方嬷嬷也猜到二人身份,这二位便是他们此行要等的人。
夫人李氏和小姐明月。
方嬷嬷正欲上前招呼,却见二人下船后并未往这边来,而是往左到了码头边静候的两个男人身边。
其中一个是须发皆白的老者,慈眉善目,脸上挂着笑,右手缓缓捻着胡须。
另一人是个穿着月白青竹纹锦袍的少年郎君,身姿挺拔,眉眼深邃,薄唇上挂着浅笑,头上天青色发带随着微风扬起,瞧着竟有一种踏风而来的出尘之姿。
方嬷嬷有些诧异,却十分有眼色地停下脚步,不去打扰主子说话。
母女二人与老者和少年互相见了礼。
明月对老者道:“孙老,要劳烦您为父兄多多费心了。”
老者摆摆手,不在意道:“丫头何须同老夫客气,老夫既答应过为你家人诊治,自当尽力。”
“那就多谢您了。”
转过视线,明月又含笑看向锦袍男人:“此番还要多谢齐公子,待父兄情况好转,明月再登门致谢!”
男人嘴角一勾,回她一笑:“姑娘不必客气,若有机会,照倒想登门拜见关将军。”
这是明月第一次知道他的全名,此前只知他姓齐,并未冒昧问其名,所以一路而来都以“齐公子”唤之。
倒是不曾想他会在此时主动说出。
明月微微躬身一礼,郑重道:“将军府必扫榻相迎。”
四人的寒暄未持续多久,末了,齐照朝孙老看过去:“您老妙手,必能药到病除,”又凑近他耳边补充了一句:“可别叫我白跑一趟。”
孙老瞪着眼,挥拳就要往齐照身上打去,然而齐照已逃离到十步开外,背对着朝他们挥了挥手,自顾自离开了。
明月在旁看得发笑,虽不知二人最后说了什么,但相处这么融洽,想必关系十分亲近。
只是笑着笑着,忽然就变成了苦笑,曾经她与父兄好似也是这般,可如今……
“拜见夫人,拜见小姐!”一声呼唤打断明月的愁思。
方嬷嬷见主子这边事毕,才过来向二人行礼。
“不必多礼。”李氏开口让人起身。
“奴婢姓方,是府里内院的管事婆子,奉命来接夫人和小姐回府。”方嬷嬷向两人介绍。
“劳嬷嬷久候了。”明月恢复笑容。
“小姐折煞奴婢,这些都是奴婢们该做的。”
方嬷嬷说完,转而向身后的小厮丫鬟们吩咐:“你们去把夫人和小姐的行李搬下来。”
见她吩咐,明月也叫了自己这边的人去帮忙。
来京路远,她们轻车简从,只带了十多个仆从,但都是身边伺候多年的。
李氏的乳母赵嬷嬷,还有明月的俩丫鬟碧云碧荷,担心那些人不熟悉,弄坏了自家主子的东西,自愿留下来帮忙。
“夫人和小姐可要现在回府?”虽是问母女二人,方嬷嬷视线却在孙老身上。
明月知她疑惑,介绍道:“这位是孙老,他老人家医术高明,是我们请回来为父兄诊病的,同我们一道回府。”
方嬷嬷点头,只是仍有些不信,二位爷卧榻多日,太医都束手无策,这位看着普普通通的老者真的可以吗?
不等她多想,明月又对她说:“劳烦嬷嬷带母亲与孙老上车稍候,我与徐源将军还有些话要说。”
待他们走开,明月便对徐源道:“徐大哥,你带着弟兄们回去复命吧。”
说着,又伸手从荷包中拿出几张银票,塞到他手中:“这些银子你拿着,给他们每人分一分,算是这一路护送的谢礼。”
徐源本职乃是明月父亲手下赤远军前锋营副将,与她有救命之恩,所以她唤他一声徐大哥。
而今次他是奉皇命去接母女二人回京,人既送到,他便要回去复命。
徐源看着手中那五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满脸惊讶,待反应过来又忙推拒:“小姐这是做什么?莫说我等本就是奉命护送您与夫人,将军对我等也是恩重如山,您如此便是与我们见外了。”
今次护送母女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曾受过将军的恩惠,在他们心里,报答将军还来不及,怎会要小姐的银票?
明月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却还是坚持:“军营的情况你一清二楚,弟兄们虽有军饷,可那点钱根本不够,他们都是有家有小的人,你把这点银子分一分,他们家人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大楚因多年重文轻武,军中将士每月军饷低的只有三百钱,最高也不过一两银子,对要养家糊口的人来说就是杯水车薪。
加上近几年连连征战,朝廷发的粮草也只够他们勉强填饱肚子,更别提发军饷了。
虽只有五百两,但分到他们手中,每人也能得个四五两银子,够普通人家两三月的嚼用。
原本要推拒的手再也没动,徐源低头将银票收好,抬眸时眼眶却泛了红:“多谢小姐!”
万千谢意只能化作这一句。
“对了,那事可别忘了。”临走前,明月忍不住提醒。
徐源摇头失笑,方才的感动情绪一扫而空,随即郑重道:“小姐放心,末将一定将消息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