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昶驻跸丈人观的竖日晚,山月饱满,托着圆润的夜色。月旁,云如棉织。一只云雀飞过一片空寂的苜蓿,山风划过小河裸露的体位。
孟昶和花蕊夫人步出长生庭,此处是范长生得道处。见陆修静自抱一篮,手持葫芦瓢出就庭下。二人前往视之,见修静以瓢酌取月光,作倾泻入篮状。孟昶问:“先生欲何为?”修静答道:“今夕月色难得,我惧他夕风雨,倘夜黑,留此待缓急尔。”孟昶不以为意。不一刻,来在圣灯亭,几片云在低低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不说话。朦胧中有灯出四山,以千百数,似萤火轻晃,仿佛时光外游移的幻想。从来此蜂无灯,四年前曾一见。孟昶今日得见,如一雨袭来,旋即花开。所谓圣灯,说法甚多,莫衷一是。“或云古人所藏丹药之光,或谓草木之灵者有光,或又以谓龙神山鬼所作,其深信者则以为仙圣所设化也。”(宋范成大《吴船录》)孟昶问修静:“先生以圣灯为何?”皇帝神情肃穆,嘴角微扬,目光中透出一丝狡黠。间不容发追问道:“一灯亦仙亦鬼乎?”陆修静知道孟昶何意,不敢隐,答道:“道法自然”。“小道感谢主公在蜀刊刻'十一经',颁布儒家经典。”修静说的是孟昶在原唐朝“九经”(《易经》、《书经》、《诗经》、《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仪礼》、《礼记》、《周礼》)基础上,增益《论语》和《孟子》成为“十一经”的贡献。孟昶沉默不语,他内心是多么渴望所崇奉的道教和儒家学术能帮他渡过此劫。
“主公还记得今年春节您写得那幅桃符么?”静修看似无心又似有心问到。“哦,怎么会忘?那桃符现还挂在寝宫门侧。”那是今年岁除日,他令学士辛寅逊在桃木板上题词,以其非工,就亲自题云:“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不过取《易经.坤.文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之意,希望借着祖先的恩典,春意常在。“主公可知那桃符的来历?”“不知。”“主公容末道一叙故事。”
《山海经》上记载,沧海之上有一鬼域,其中有山名“度塑”,山上生长一棵大桃树,枝叶覆盖三千里。鬼域之门位于桃树的东北方向,万鬼从此进出。两个神人守门,左神荼右郁垒,管理这些鬼。如鬼作恶,就用苇绳绑赴,喂之以老虎。后来,黄帝推行了这种作法,选在除夕日,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和郁垒驱鬼,逐渐演化成今日门之两侧挂桃木板而为桃符。
主公所题之句已上达天庭,昊天上帝天道至公,无可偏爱而相帮。“主公可知'余庆'和'长春别有其意么?”“哦,还有他意?”直到此时,孟昶如一条冷暖不知的鱼,面对风吹来的初秋潮音,脊背上蓦然跑过一阵冬天的寒潮。
“主公啊,末道所知,余庆乃吕余庆,广政二十五年(962)提升为后周户部侍郎;后周皇帝赵匡胤在广政二十三年(960),已将自己的生日,每年的农历二月十六日定名为“长春节”,即所谓“圣节”。照您所题之词,新年岂不是吕余庆入主,年号改为长春了么?”
修静话音扑落,东北方天际突然连炸两雷,夜色浑浊如黄水,雨滴在云中发芽,如竹笋一般在响雷和闪电下快速穿生。孟昶但觉胸口一闷,顿时如玉之骄面,发出如霞之血色,几乎瘫倒。不过一幅桃符,犹如这个夏日鸟儿流浪四方,寻找家乡最早的河水,本来无法证明的未来和想像,当下如此具体和盘托出。在这充满劳累、忧虑、思索、悲伤之夜,出谜之人命运的谜底已织入谜面暗藏之玄机,而当事之人却对此毫无知觉,该是多么的讽刺和骇人听闻。
修静不再说话,刚才的炸雷,天象异常,虽然遥远,他却感觉到音响的力量,那是天帝对他泄露天机的警告。平复了一会儿,孟昶叹曰:“吾与先君以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临敌,不能为吾东向放一箭,虽欲坚壁,谁与吾守者邪!”(《新五代史.卷六十四.后蜀世家第四》)复追问道:“敢问道君,这一寸山河保不住了,吾生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