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好风闲处令人猜 (八)
作者:凤岛   大宋苏轼最新章节     
    老泉没见着雷简夫,郁闷。送走了吴照邻,老泉为八娘归宁的事操心。
    八娘带着幼子回家,是程夫人接回来的。自八娘嫁到程家,不过一年,悲伤的梦魇便来到身边。程浚本乡之望人,车马轩敞,妻妾靓丽;然其骨肉之恩薄,孝悌之行缺,礼义之节废。程浚与妻妾杂处,笃于声色、欢哗不严,而闺门之政乱。八娘幼年好学,为文往往可喜,慷慨有过人之节,有乃父之风,曾欲约束夫君,对家中之乱也颇有微言,遂引起程家上下不满,之才亦弃之不顾。八娘孤身一人,赢弱、孤僻而羞涩,用一场场悲伤消耗一个又一个夜晚。上次回娘家时,八娘曾向父母倾诉夫家这些不陈之事。老泉反而责怪于她多管闲事,不能独善其身。这一年以后八娘诞下一子,挣扎的身子,放不下的不堪,月中的八娘坐下了哮喘病。发病时,坐着咳嗽,口吐白沫,面部发绀。程夫人为之惶恐不安,老泉则奔走求医问药。程之才家反视其为怪病,程浚请来老妇自称能降下神来治病。忽一日,程浚妻妾扒下八娘的服饰,给老妇穿上,用凉舆载之厅堂,女伎数十人自屏后出,各执乐器,服饰绚丽,拥妇人坐。而后丝管竞作,喧轰动地,忽抚掌一声,悉变成牛头马面之属,奇形丑貌,可怖可愕。百鬼争进,剥下老妇所着八娘的服,屠割焚烧,号呼宛转,备极惨楚。又抚掌,则鬼复为妓,金石丝竹复起。每日如是者三。八娘独自在廊下小屋住着,不分黑白,度日如年。
    老泉闻听,跑到程家去理论。程浚和家奴手握钢叉守着门口,不让其进门,程浚指着老泉骂道:“游荡乡里,一无所学”。
    程夫人无奈,只好亲自去跟哥哥求情,将八娘接回家中。家人的悉心照顾,加以良药,八娘的病渐渐好起来,奶水也多了,母子其乐融融。八娘一直想着,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还能在这里迎接。她等来的却是不祥,等来的是再一次的打击。程浚带着人,借口八娘不归,从八娘的怀里抢走了她的儿子。眼看着一盏前世的灯要熄灭,八娘的哭喊被黑夜湮灭,变成与小鬼搏斗时骂人的话。八娘的哮喘犯了,她在夜里不断地摇摆,弯腰、匍匐,从生到死,两天两夜,没有停息。
    回头无岸,什么样的痛,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牵肠挂肚,都化成晚秋最早落下的一片叶子,随风而逝。一面是自己的亲人,一边是自己的娘家人,程夫人已无力回天,只觉得自己活得太漫长。
    八娘的死,使苏程两家从此形如陌路,成为世仇,绝交四十余年。昨天的仇恨一如往常,端坐在今天的树枝上,时间并没有把它酿成美酒。八年后,老泉含着悲愤与自责写下了《自尤<并序>》:
    予生而与物无害。幼居乡闾,长适四方,万里所至,与其君子而远其不义。是以年五十有一,而未始有尤于人,而人亦无以我尤者。盖壬辰之岁而丧幼女,始将以尤其夫家,而卒以自尤也。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文亦往往有可喜。既适其母之兄程浚之子之才,年十有八而死。而浚本儒者,然内行有所不谨,而其妻子尤好为无法。吾女介乎其间,因为其家之所不悦。适会其病,其夫与其舅姑遂不之视而急弃之,使至于死。始其死时,余怨之,虽尤吾之人亦不直浚。独余友发闻而深悲之,曰:“夫彼何足尤者!子自知其贤,而不择以予人,咎则在子,而尚谁怨?”予闻其言而深悲之。
    八娘的死,使苏轼苏洵第一次认同了生命中的那些苦涩晦暗的细节,苏辙在《苏氏族谱亭记》中,对程浚的恶毒发出了强烈的通缉令,提醒苏家族人永世不得交往程家:
    夫某人者是乡之望人也,而大乱吾族焉,是故其诱人也速,其为害也深。自斯人之逐其兄之遗孤子而不恤也,而骨肉之恩薄;自斯人之多取其先人之赀田而欺其诸孤子也,而孝悌之行缺。自斯人之为其诸孤子之所论也,而礼义之节废。自斯人之笃于声色而父子杂处、欢哗不严也,而闺门之政乱。自斯人之渎财无厌,惟富者之为贤也,而廉耻之路塞。此六行者,吾往时所谓大惭而不容者也。今无知之人皆曰:某人,何人也,犹且为之。其舆马赫奕,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小人,其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其狡诈修饰言语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盗也。……老人曰:书其事而阙其名,使他人观之,则不知其为谁。而夫人之观之,则内热内惭,汗出而食不下也。且无彰之,庶其有悔乎!予曰:然。乃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