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兄,不孝吏这相有礼了。”知州说完双手抱拳鞠躬,其实张方平长苏洵两岁。
开场白突如其来,老泉先是摇晃了一下,又扶正身子。张方平其人其事,之于他不是身外之物,也非遥远之人。因为川西用兵,知州请奏朝廷免去蜀中赋税四十万,又上十四策云:“国家建都陈留,没有雍、洛山川互为拱卫,只靠重兵把守国才得以立。而养兵靠钱粮,钱粮靠漕运,以汴水为主,航运的利益能远到南海。天圣之前,每年都调动民工加以疏浚汴水,但后来,短视的人以裁减民工费用哗众取宠,汴水失修日渐堵塞,现河在天上,必须仰望,这种做法是因尺寸之利而丧丘山之益。”其献策皇上均已采纳。自其治蜀以来,境内无虞,牛羊上得去高山,满街走着快乐的人群。
“张知州,取笑了。”老泉赶忙回礼,并顺手拉过两个孩子,给张方平见礼。
张方平连忙拉起老泉的衣袖,联袂步入书房落座。两个儿子立在老泉的身后,常言道:“见大人,须防失对”,苏轼和苏辙随时准备施展所长,不错失展露才华的机会。
底下的人,上茶侍候着,随从们都对三苏充满了好奇,他们今天才是故事的主角。这场面不禁让老泉想起去见雷简夫的情景,恍如隔世的风,吹来绵绵的气息。
“某也并非虚言,苏兄,如今军队中将校不肃,巧取放债,习以成风;主将刻剥至重,莫甚于今日,而为军士者为得一温饱,砍柴制鞋,以度朝夕;衣甲皆软脆,不足当矢石。如不少革,吾宋忧矣!”知州面色诚恳,似在忧国,又似在讨教。
“洵西蜀之人,门户不显于当世,幸好又不以科举为意,作《几策》、《权书》、《衡论》,毫不讳言王者对内制定规则,审事用权,树威立信;对外明敌析敌,以义用兵。是以肆言其间,而可以无嫌。”老泉不知张方平看没看过他写的这些文章,借机宣示了一下:“我除了王法,还拥有兵法。”
“苏兄之文,耻作儒生常谈,立落清奇,别辟蹊径,浸淫乎六经,包括乎子史,左丘明之《国语》,司马迁之善叙事,贾谊之明王道,君兼之矣。”
老泉见知州看过自己的策论起初得意,然见其将自己的文章比作司马子长,心中不悦。某欲以苏秦、张仪之术,济吾孟子、韩子之道,期于必行而已矣。内心更将自己定位于儒家学者。
知州见苏洵若有所思,一时默默,以为老泉不愿就此话题深谈,缓缓道:“兄来见我,是所望于我,我都为你们准备好了。只是欧阳永续乃当今文坛盟主,有他的推荐,兄等方可闻于天下。”
说着,一边的衙役呈上来一个托盘和一个包裹,这包裹中装有张方平为他们爷们备好的考服。他顺手拿起托盘上的两封推荐信,交给老泉:一是给礼部侍郎、翰林学士欧阳修的,一是给枢密使韩奇的。
茶未凉,杯觞里仍肝胆相照。老泉突然感到了自己的虚荣和自我封闭,他知道,张方平和欧阳修在对待庆历新政上意见相左,张方平站在宰相吕易简一边责难庆历新政,为此,和主张庆历新政的欧阳修结下了梁子。但在为国举才的大事上,竟有如此的胸襟,真乃国士,吾不如也!
正待送客,家人把刚裱糊好的《名茶贴》呈给知州过目。苏家父子三人也随着鉴赏。张方平随口指着帖子向苏轼哥俩道:“二位少公子,本州刚写的帖子,请指点一二。”另一层意思,他想借此考究一下苏轼兄弟的禀性与格局。
过了半晌,苏辙躬身答道:“前辈此贴,用笔行书,略带隶意,字形虽稍长,然疏密有度,气韵生动。”
苏轼却附和道:“好则好矣,然个别字似有不足。”
“哦,请详细道来”这正是张方平想了多时而不得处,所谓自己的刀难削自己的把儿。“前辈请看,这名,及,茶三字,左撇一味拉长,欲制造欹势,怕是有过之而不及。”
“极是极是”张方平将颌下的胡须一拈,逸兴湍飞,所谓世道宽阔,他想像着,朝廷一旦接纳了他的表荐,三苏得以高中,我就是那历史长河中赶上为河流命名的人。
张方平向苏洵拱了拱手,“二子皆天才,长者明敏尤可爱。然少者谨重,成就或过之。”“苏兄,此去京城,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你们一定能扯起风帆,搅起波澜,好自为之。”
“启明星,会在黎明之前出现/如同我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人/他们现在居住在我所听过的地名/只是我始终不能确定/这漫长的一生还会不会见面…..”。(卢游《启明星》)此后经年,苏家人经历过王朝的悲欢,会以一枚影青执壶的形态尘封那一次拜见。大宋的风从那一日的早晨吹到现在,吹成一个悬念。
那执手的日子里,长出的眷念,苏辙念念不忘。在《和张公安道赠别绝句并引》中,引曰:余年十八,与兄子瞻东游京师。是时张公安道守成都,一见以国士相许,自尔遂结忘年之契。……元丰初,子瞻以诗获罪,窜居黄州,予谪监筠州酒税。公凄然不乐,酌酒相命,手写一诗为别曰:
可怜萍梗漂浮客,
自叹瓠瓜老病身。
从此空宅挂尘榻,
不知重扫待何人。
后七年蒙恩召还,复见公南都。自是又八年而有升沉之叹,时公薨已数年矣。及自龙川还颍川,侄过出子瞻遗墨,中有公所赠章。览之泣下不能止,乃追和之:
少年便识成都尹,
中岁仍为幕下宾。
待我江西徐孺子,
一生知己有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