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长琴按照炜彤的指示来到她曾经居住的小屋,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
炜彤记得以前床非常硬,石道长给她铺了不少东西,才让她勉强躺下,现在这床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硬邦邦的石头,她却没什么硌的感觉。
“上仙,你之前跟我说仙药可以让我活多久呢?”炜彤从九重天回到凡间后,身体状况也好了一些,九重天虽然有仙气的滋养,但也与她体内的妖力相冲,终究是会让她有些不适。
长琴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些晾晒好的茶叶,他们之前走的匆忙,只带走了必要的行李,给炜彤沏了壶茶。“这药能维持凡间的一百天,每过二十日,你就会渐渐失去五感之一,五感的丧失顺序随机。”
“这样啊,”炜彤在心里暗暗算着,看来我先失去的是触觉,尚好,若是一来就失去视觉,她大概真的很难接受。“如今是服药的第五日,在九重天不过须臾。”
长琴倒了杯茶给炜彤,“你当真要留在凡间吗?和我回九重天吧,我们会想办法的。”
炜彤握紧茶杯,长琴觉察到她已经感受不到烫了。为了不让炜彤难过,他尽量表现得毫不在意。
“我还是喜欢凡间,”炜彤抿了一口茶,清甜可口,唇齿留香,这些茶叶都是石道长当初精心烤制过的,“长琴上仙,我不傻的,你做事周全,这仙药定已经是最后的法子,不然你不可能给我吃。”
长琴哑口无言,他确实已经黔驴技穷,没有办法夸下海口,最后的九十五天创造奇迹,这不是安慰,完全是在伤口上撒盐。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长琴假装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去拿东西,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浅迹的脸,还是笑盈盈的。
炜彤拿出司寇逸走之前留给她的短匕,“我想去见见司寇逸。”
长琴不知道炜彤为什么想见司寇逸,同时觉得司寇逸也没有办法照顾炜彤。“你如何见他?魔界我是万万不能去的。”
炜彤只是粲然一笑,“上仙,我自有安排,您先回去吧,您还有不少事情。”
长琴知道,炜彤在赶他走了,或许是这样的,他不是炜彤的朋友,更算不上家人,他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麻烦,带她的父亲去九重天赴死,让她接受必死的命运。
长琴陷入了新一轮的自责中,虽然从他知道尤妼下了连理咒后,他就一直在愧疚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但那些更多是对浅迹的,可现在,是单纯的对炜彤感到自责。
炜彤知道长琴不会放心,可自己也不能让他再留下了,“上仙,我自搬到这座山中认识阿玲,每年都会许愿,希望能见一见母亲,我不知许了多少次,或许两百次,亦或更多,感谢您帮我完成心愿。我正在凡间,长在凡间,我最后也想留在凡间,请您帮我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长琴本想再劝劝炜彤,但还是放弃了,“这样,你我各退一步,我会回九重天,但要看到司寇逸接走你。”
“嗯。”炜彤用短刀划破手指,血迅速被吸收,刀体开始散发出淡淡的红光。
02.
司寇逸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炜彤,当他看着半块玉佩出神的时候,玉佩的突然亮起的光芒让他又惊又喜。
这玉佩是他生母的一魂一魄所化,在他身上就能在玉佩和武器间来回切换,一旦离了他,就只能是武器。一魂一魄间有感应,所以司寇逸能准确找到炜彤的位置。
自从上次宴席不欢而散,司寇逸便被惘辞禁足了。司寇逸被惘辞关在他的院落里,不得踏出院门一步。
但是司寇逸反而开心了许多,不用和父亲住在一个宫殿里,心中的压抑情绪便低了许多,禁足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司寇逸整日在房中修炼,望着玉佩发呆。
偶尔文雪会来看看他,他们坐在一起也不用说什么,司寇逸也能感到安心。
为防走漏风声,司寇逸不打算带着二七一起去,他跟二七说了实话,二七没有拦他,更没有说一句劝他的话,二七打小就跟着司寇逸,知道自家少主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司寇逸正要出去的那一刻,恰好碰上文雪。
文雪见司寇逸行色匆匆,将他拦在门内,“你这是要去哪里,魔尊给你的院子下了禁咒,你出不去的。”
“姨母你别拦我,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出去。”司寇逸的话不容置疑,这是他第一次对文雪如此凶悍。
“逸儿这是要去哪里?”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惘辞竟然也来了,司寇逸明明还没有跨出门。
司寇逸愣在原地,但他已经打算违抗父亲的命令了。“父皇,儿臣要去接一个人。”
惘辞面无愠色,反而有平日没有的柔情,“可是送你凌垚鼓的人?”
司寇逸不知父亲一反常态有什么图谋,他下意识地回答:“不是。”这是为了保护炜彤,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炜彤不会找自己的,但他不能让炜彤羊入虎口。
惘辞虽然不关心司寇逸,但他足够聪明,司寇逸否认了,可不影响惘辞的推断,他捕捉到了司寇逸内心的慌乱,哪怕司寇逸表面平静如水。
“无妨,你也大了。”惘辞转身拂袖而去,离开的时候他解除了禁咒。
司寇逸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顾不得许多,他等不及要见到炜彤,没等文雪说什么,他已经消失了。
文雪内心慌乱,看得出来,司寇逸为了那个姑娘可以奋不顾身,但是惘辞一定另有打算,她未必能护住这个姑娘。
文雪去到文茵的坟前,魔族死后不会有尸骨,按照规矩会立一个空坟冢,方便祭拜。
文雪心情不好时便会到此地,文雪和文茵因为性格原因,总是文雪向文茵诉说心事,文茵总是安静地听着,于是文雪已经养成了和她说心事的习惯,哪怕她已经不在了。
“文茵啊,”文雪缓缓坐下,整个人靠在墓碑上,就像靠在文茵身上一样。“逸儿真的长大了,敢违抗他的父亲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我总觉得他会走惘辞的老路,可他毕竟不是惘辞。”
文雪想起文茵活着的时候,要是当时自己多关心关心妹妹,或许她就不会偏执的想要在司寇逸的心里留下一席之地,拼死为他生孩子,那养他们也能一起照顾司寇逸。
03.
司寇逸马不停蹄地往炜彤在的地方赶去,当熟悉的房屋映入眼帘时,他恍惚了,想起不久前他们曾在这里有过一段相对快乐的时光,那时大家都在。
还没等他敲门,长琴已经瞬移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揪进屋里。
炜彤仍在床上躺着,她现在很是虚弱。
长琴没想到司寇逸真的会来,但他打心底里不希望司寇逸来,或许炜彤断了念想,会愿意让自己照顾她。
司寇逸看着面色惨白,虚弱不堪的炜彤,一时间有些心酸,“这才三年未见,你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
炜彤笑笑,努力坐起来,“原来已经三年了呀,最近的日子像做梦一样。”
炜彤没有回答司寇逸的问题,她的睫毛扑闪了一下,随即看向长琴,“上仙,司寇逸如约而至,您快回去吧。”
长琴自知已经没有留下的可能,于是从锦绣囊中取出一个金色铃铛放到炜彤手里,“你拿着它,若有危险,只需摇它三下,我便会到,”长琴顿了顿,目光凌厉地看着司寇逸,一字一句地说,“哪怕是在魔界,我也一定到。”
炜彤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
窗户忽然被风吹开,阳光洒进来,正好照在炜彤的脸上,那一刻仿佛她周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有几根碎发被风吹起,她没有动手拨开,看起来惬意又安宁。
长琴倏地想起初遇浅迹时的场景,她在月宫栽树,清晖洒在她身上。浅迹一袭浅蓝襦裙,眼含笑意,亲切地同他打招呼。
或许神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给人带去安宁吧。
长琴离开了,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也许炜彤和司寇逸待在一起是命运的别样安排。
等长琴走后,司寇逸迅速站到床边,本想坐下,思虑片刻后,还是没有。
炜彤知道他在忌讳什么,笑着用手轻轻拍了拍床边,示意他坐下。
“你比我想象中来得快多了。”炜彤柔声细语地说着,仿佛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其实也担心过,若是司寇逸不来,那么长琴就会一直陪着她,她不想长琴背负着害死她的罪名一直活着,至少她可以不让长琴看着她死。
炜彤看着司寇逸的眼睛,这双眼睛现下是好懂的,与以前不同,现在这双眼里有一些情感了,不是看不到尽头的幽深。
司寇逸小心翼翼地坐下,“我怕来晚了你就不在了。”
司寇逸说的是实话,他很怕自己晚一点,炜彤就不等了,或者说炜彤就是不小心被短匕伤了手,根本不是在等自己。
“我时间不多了,也不想拖累长琴上仙,不知道你可否收留我?”炜彤强撑的精神在长琴离开的那一刻瞬间崩塌。
司寇逸没有立刻回答,他始终觉得父亲如此轻易地放他离开,定是另有所图。
炜彤知道为难他了,眼神黯淡下来,但也没有太惊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去相信司寇逸,可有些事情就是没有道理可言。“为难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只是想见见你,如今见到了,你回去吧。”
司寇逸不能出来太久,炜彤的状态看着离不开人,总不能留炜彤一个人在这里,“你可愿和我一起回魔界,我会保护你的。”
时日无多,炜彤已经不考虑其他了,欣然同意,没想到自己在生命最后还可以游历这么多地方。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时,陪我采药的山洞吗?”若说炜彤对凡间还有什么牵挂,那恐怕就是阿玲了。
司寇逸点点头,“那个山洞很是特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你为吕伯父采药的地方。”
提起父亲,炜彤的心仿佛被刀扎了一下,可她没有说什么,而是微笑地点点头,“就是那儿,你陪我再去一次吧。”
司寇逸刚进屋时有一肚子的疑问,屋里没有吕幽却站着长琴,他很难想象吕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凶多吉少,可当他不小心提起吕幽时,炜彤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没有更多的变化,除了哀伤的眼神。
从第一次见炜彤,司寇逸就感觉到她天生有一种强大的疏离感,周身围绕着不为人知的悲伤,现在更甚。
“路我有些忘了,你还是得给我指路。”司寇逸故作轻松地说。
炜彤试图自己站起来,她的双腿还没落地,身子就已经支撑不住倒下去了。
司寇逸见状赶紧抱住炜彤,之前他也抱过炜彤,明显感觉到炜彤比之前轻了许多,他甚至觉得炜彤都不如自己的佩剑重。
“我抱着你,这样更方便你指路。”司寇逸大步往前,“你有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司寇逸想着,离开的这三年,炜彤一定经历了许多事情,或许无处诉说,他也想听听这些年她过得怎么样。
“你还是这样,”炜彤轻笑一声,“直接得不留情面,”炜彤咳了一下,“明明就是你想知道我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偏偏说是我想同你说,真是狡猾啊!”
司寇逸是这样的,说话总是给自己留余地,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很难相信周围的人,所以不愿被人打探。
“你走着,我慢慢和你说,”炜彤没有等司寇逸说什么,就接着说下去了,“长琴上仙带我去见了我娘,我娘比画像上好看多了,温柔大方,她真的很爱我。”炜彤的声音开始哽咽,“她和我爹爹是真的很相爱,可惜他们没有说上话,我爹先去了,你说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在离开我,先是阿玲,接着是师父,宣凉……”
炜彤终究是没有忍住,她在司寇逸地怀里嚎啕大哭,所有的委屈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她无处诉说的难过,遗憾,痛苦通通化作泪水,浸湿了司寇逸的胸口的衣服。
司寇逸就这么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很快他们就到了渡雷劫的山洞。
洞中又有不少幽蓝色的花朵,炜彤看着这些花,脑海又浮现出阿玲的脸庞。
“阿玲,我如愿了。”炜彤气若游丝地说着,接着她指着一朵盛开得最好的花说,“我想带它回去。”
司寇逸小心翼翼地将炜彤放在一旁,将花朵挖出来,收进锦绣囊中,待一切处理好后,他终于问出来他想问的问题,“你还有多少时日。”
炜彤平静地说,“加上今日,还有九十五日。”
司寇逸没想到时间那么短,他知道,如果连长琴都没办法,自己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办法了。
“别难过,”炜彤拍了拍司寇逸的肩膀,没什么力气,“我都把凌垚鼓给你了,不能白给,你得照顾我好些日子了。”
司寇逸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将短匕和长剑合并,变成小舟,带着炜彤向魔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