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新年新气象,可是马年春节的假期刚刚过去没多久,一条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令人众心不安的小道消息,在新华化肥厂的干部职工中流传了起来。
这天清早,朱光喜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抽着闷烟。
窗外明媚阳光透过玻璃,斜照在地板上。可是那清亮的光线,在升腾的烟雾里却变的薄弱。远远的望去,只能看见那厚厚的烟气在空中不断升腾、缥缈。
“老朱,老朱…”
党委书记老段轻敲了两下房门。
那木门在敲击下,被推开了一道小缝儿。见朱光喜的门没锁,段书记轻轻一用力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随着办公桌的门被他推开,屋里一股呛人的烟草味扑面而来。
段书记被这股烟味呛得,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忙用手掩住了鼻子。
“哎呦,你这是抽了多少?”
边说,段书记边走到了朱光喜的办公桌前。
看着朱光喜桌面上的烟灰缸里,厚厚的一层捻灭的烟头,段书记摇了摇头。
朱光喜恍惚了半天,才看见段书记站在他的身边。连忙放下了手里的半截香烟,然后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捻灭。
“老段,你来了…快坐,快坐。”
朱光喜刚想站起身来,却被段书记一把又按回了椅子里。
段书记看着朱光喜浮肿的双眼,和略显憔悴的面容,忍不住唏嘘不已。
他也没着急说话,只是拿起了朱光喜面前的烟灰缸,走到门口的,弯下腰把烟灰缸里面的烟头倒掉。放好了烟灰缸,又亲自给朱光喜的水杯里续满了热水。
干完了这些,自己才坐到了办公桌侧面的沙发里。
朱光喜让段书记这一系列操作,整得老脸一红。
不好意思地看着沙发里的段书记说道:
“老段,你这是干啥?要收拾,我自己来就行……”
段书记一摆手,轻笑地说道:
“一点儿小活儿,也累不死人。不过老朱,我得批评你两句。咱都多大岁数了,还抽这么多烟?身体不要了?”
朱光喜也是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唉!没事儿,就是心烦。对了老段,这一大早上就来找我,有事儿啊?”
“听说了吗?”段书记问。
“听说什么?”朱光喜一愣。
“局里要成立农资公司,和关于东昌县胜利农药厂改制的事儿…”
听到段书记提到了这两件事,朱光喜点了点头。
站起身来他给老段也倒了一杯水,递到了段书记跟前。
“老段,实话实说,我闹心的就是这个。昨天你没在家,我和韩国勇去了农资局开会。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关于成立农资公司和胜利农药厂改制。成立农资公司的问题不大,职能和现在咱们厂在劳动市场,设立的化肥商店性质差不多。”
“农资局领导的意思,就是把现在全县的农业生产资料,全部整合在一起联合经营。以后什么铁锨、洋镐、种子、农药化肥,只要是和农民生产有关的,统统的就在一个商店里销售。规模呢,有点像农资百货商店的意思。”
段书记泯了一口水,点了点头说道:
“这么搞统一经营,的确是为下面的农户提供了方便,省下了不少时间。春耕秋收的时候,采购农用物资可以不走冤枉路,一站式就能买利索。但是老朱,农资局一旦成立了农资公司,会不会对我们的化肥商店产生冲击呢?”
“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农资局也没说开了农资公司,就不让咱们搞商店。同一个舞台,你唱你的,我跳我的,谁有能力谁当主角呗。”
朱光喜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接着说道:
“不过东昌胜利厂的改制,却是让我真的意想不到。而且宣布的,还是这么突然。要知道东昌胜利厂,可是比咱们厂都早成立了十多年。而且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胜利厂出的第一瓶农药,那可是我们国家独立自主研发的为数不多的成果。影响力绝不亚于,一汽汽车厂出品的解放汽车。可是这才短短几年的工夫,这么大个厂怎么就运转不灵了呢?”
段书记也是面色沉重,脸上也透出了对胜利厂无尽的惋惜。
“老朱,十年的浩劫,让我们许多国有企业都是元气大伤。国家为了尽快恢复社会稳定,出台了一些相关政策,保民生保回复。当初这些政策,的确给我们的国家起到了快速回血的作用。可是到了现在,再搞这些计划经济,反而增长了企业的惰性,让他们成了啃食经济的吸血虫。如果这些国企,不求发展和突破,慢慢地就形成了国家经济发展的病瘤。”
“最近咱们国家一直提倡,经济加速甩包袱。虽然中央还没有具体出台什么新规划,但是从现在的形势来看,我们国营铁饭碗的好日子估计不会太多了。”
“另外,你没听收音机里现在总提,邓公也对现在的国有经济形势很不满意。他在几次开会都若隐若现地提出,有意将经济发展的重心从北向南移……”
朱光喜哪儿能不知道段书记说的这些事。
虽然他朱光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国营厂厂长。但是作为一名国家干部,天生的政治敏感性,他还是有的。
拍了拍自己满是皱纹的脑门,他无力地说道:
“现在农资局的几个领导,也是忧心忡忡。天天拿着红头文件都是愁眉苦脸的。昨天开会陈局长也说了,今年的农资销售,部里和局里不会在包干儿了。还说什么,今后各家都是鲤鱼跳龙门,有能耐你就自己蹦上去当龙。跳不上成了别人的盘中餐,也怨不了谁,那是能力不行。”
“昨天下午咱们几个邻近的市县销售,也给我打了电话。说是今年的化肥采购可能要多种选择,不再以咱家为指定的了。老段,你说咱们这厂,各个车间加起来一千多号人,机器全开动了年产量不过六、七万吨。附近的市县采购就占了咱们一部分,如若这个市场丢了,咱们可真要勒着脖子了……”
朱光喜说完,段书记也是破天荒地和他要了一根烟。
两个人点着后,谁也没在说话,就是默默地抽着烟。
不大的屋子,不一会儿又是烟雾缭绕,呛得人喉咙发疼……
……
晚上下班的时候,孙建伍回到锅炉房,就看见老张头和胖刘姐两个人坐在休息室里,唉声叹气的。
看着老张头脚下的一堆烟头,孙建伍还以为这老两口子遇到了什么难事儿。
“师父,师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孙建伍拉过了把椅子,坐在老张头的旁边。
老张头抬眼看了看孙建伍,又瞅瞅胖刘姐,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胖刘姐的事儿,她弟弟让胜利厂给改制了。”
“改制?什么改制?我听说胜利厂不是做农药的吗?”
孙建伍让老张头说的直懵。
“改制就是你现在端的是铁饭碗,突然之间上面,把这铁饭碗给你收了回去,然后给你又换了一个说碎就碎的狗食盆子!”
“去去去,伍子,可别听你师父胡说。什么铁饭碗、狗食盆子的?咋说话这么难听呢?”
胖刘姐一听老张头说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嘟囔了几句,拉过了孙建伍接着说道:
“这也不知道怎么了,你说这好好的国营单位,说不行就不行了。年前吧,咱别说这农药厂效益怎么样,最起码还能喘口气。这年后,气都不让你喘了……”
看着胖刘姐说的磨磨叽叽的,孙建伍善意的提醒了她一句。
“师娘,你说重点,说重点…”
“哦,你看我这嘴,一开闸就趟溜儿,拦都拦不住。就是我娘家弟弟,今天让单位通知回家待岗了,工资按百分之七十开。具体什么时候上班,单位再通知。”
改制,回家待岗,这些对于孙建伍这个刚参加工作不长时间的小工人来说,真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听老张头和胖刘姐的意思,好像就是单位没活儿,让你暂时回家待着的意思。
能休息在家,还白拿工资,这不是挺好的事儿吗?为啥师父和师娘还愁眉苦脸的呢?
孙建伍实在是理解不了。
他哪里知道,这回家待岗的政策,是1990年到1993年国家先期在东北老工业基地做的试点改革,所产生出来的新名词。
直至后来随着改革不断地推行,又会诞生出更多的新名词。
比如工龄买断,转岗待分配、停薪留职、协议离岗、并岗、还有就是后来令一代人谈虎色变、深恶痛绝的下岗自谋生路。
送走了胖刘姐,老张头还是一脸的不开心。
怎么问他,这老头那张嘴就像安了拉锁,怎么问也不说话。
看老头心情不好,孙建伍领着小东子躲得远远的。怕触了老家伙的霉头,再自讨苦吃。
领着小东子去了女宿舍,喊出了柳春梅。三个人去了化肥厂大门口不远的,一家新开的肉串店,吃起了小灶。
这家肉串店新开没多久,老板是原来县建筑队食堂的炒菜师傅。
前一阵子听说县政府减负,把几个下属运营能力差的单位,全部减了尾巴。扔下五六百号职工,撇下一句“停薪待岗”就没了下文。
吃了一辈子国家奶水的工人们,突然之间断了奶回家,任谁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于是上告的上告,闹单位的闹单位,可是折腾个一六十三招,上头也没个说法。
无奈家要养,娃要供。个顶个的三十四岁了,总不能摆烂不是。所以有点手艺的自找门路,有点小钱的自己干点买卖,啥也没有的,只能给人打打零工。
点了点儿牛羊肉串,加上老板送的一份拍黄瓜。叫了几瓶汽水,三个人边吃边聊了起来。
“伍哥,你这几天在保卫科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柳春梅喝了半杯麦精汽水,问着孙建伍。
“什么消息?机关楼能有什么事传出来?”
咬了一口肥嫩的羊肉,孙建伍看着柳春梅。
“还能什么消息?就是最近大家都在传的,生产减量的事儿啊?现在全厂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虽然没有正式接到通知,但是我估计十有八九可能是真的。”
听柳春梅这么一说,孙建伍还是一懵。然后两只眼睛用着不可思议的眼神儿,看着柳春梅。
柳春梅瞧着孙建伍这副模样,不由得娇怒。
“伍哥,不是我说你,你那智商能不能提一提。怎么什么事儿到你脑子里,就是一个方向转出去,绝对不会再拐弯多待一分钟的。”
孙建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
“我这人就是直来直去惯了,不想把什么都想复杂了。”
柳春梅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最近厂里都在传,今年农资局不给咱们包管营销了,所有的化肥都得咱们自找销路。听说不知道为什么,临近的市县供销社、农业商店,今年也不打算再来咱们厂进货了。”
“而且今天上午,我们科室负责的新开发的复合肥的资料,技术科让全部上交。所有手里的工作先暂停,具体什么时候再启动,听厂里安排。”
“那春梅姐,没了那么多工作,你就不用忙了是吗?”
小东子嘴里塞的满满的。
过年的这几天估计吃的好,睡的好,这小家伙儿也胖了许多。
柳春梅捏了捏小东子脸蛋儿。
“想什么呢?小屁孩儿,我能有不忙的时候吗?我就是闲下来也得替你干爸经管你。对了,你最近的文化课补的怎么样了?年前我让你背的《沁园春.雪》背下来了吗?”
一听柳春梅问起自己学习,小东子的脸上顿时没有了笑容。
可怜兮兮地看了几眼孙建伍,那小眼神儿满满都是乞求和告饶。
孙建伍斜着眼睛瞪了一眼小东子,轻声说道:
“你这小子,还真就得你春梅姐能治了你。春梅,可能今年的形势都不太好。晚上的时候,胖刘姐还说她弟弟,现在也让胜利厂下了通知。让他在家待岗,工资按百分之七十开。刚开始我还以为,不用上班,白拿工资在家是好事。现在一看,照这么下去,估计胜利厂的日子将来一定不好过。”
“唉,小伙子,不好过,能开得出工资也行啊。哪儿像我们,通知也没通知,就是领导们碰了一个头,扭头回来就和我们说,这个单位要摘牌,不存在了。你说我们这些工人,哪个不是从年轻就跟着单位干的?有的是招工,有的是知青返城,有的是接班,别管什么样,我们都是辛辛苦苦为了集体奋斗了一辈子。怎么临了临了,工作还没了呢?”
店老板把一把烤好的肉串,放在孙建伍和柳春梅的盘子里。
然后坐在了孙建伍的旁边倒起了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