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伍看到刘文光的那一刻，心里就是一阵深深地厌恶。
    而走在干部队伍最后面的刘文光，看见了礼堂门口站着的孙建伍，也是同样如此的心理。
    看着前面农资局的干部们，被韩国勇依次领进了大礼堂，刘文光才慢悠悠地走到了孙建伍的面前。
    抬起头，眯着一双臃肿的小眼睛，刘文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孙建伍。
    ”呵呵，孙建伍，我们又见面了。上次我哥请吃饭的事，我得给你道歉，哥们儿当时有点冲动了。回去以后，嘿嘿，我哥还骂了我一顿。孙建伍，真没想到，你这土豹子还会认识他？”
    还不等孙建伍说话，老张头倒是拍着刘文光的肩膀，嘿嘿干笑了两声。
    “我说大侄子，什么时候来的？好长时间都没看见你了，听说你在化肥商店老忙了。不是我老头嘴碎，你得抓紧时间往外推销啊？这厂里现在都快发不出工资了。”
    刘文光厌恶地推开了老张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冷冷地说道：
    “你们开不开资，和我有鸡毛关系？这化肥厂一千多号人，就指望我那个破商店养活呢？”
    老张头听后，点了点头。突然他把头一伸，一张老脸凑近了刘文光的衣服，抽抽着鼻子就闻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老家伙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一捏鼻子，老张头摇着手扇着风说道：
    “大侄子，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怎么这么骚？你养猫了？”
    “老棺材瓤子，你他妈才骚！你懂个鸡巴，这是香水味！”
    刘文光鄙夷地瞪着老张头，嘴里不停的数落着。
    孙建伍听见刘文光骂自己师父，往前站了一步。
    “刘文光，你嘴巴放干净点儿！”
    “操！我要是不呢？”
    刘文光也是脖子一挺，眼神儿里充满了挑衅。
    孙建伍和刘文光相对而立，大眼瞪着小眼。你瞅着我，我看着你。彼此的眼神里仿佛都瞪出了杀气，谁也不愿意先一下眨眼睛。
    两个人顶起了牛，空气里瞬间就充满了一股火药味。
    眼看着两个人势同水火，剑拔弩张的架势，刚刚陪送领导折返回来的宋金海，对着他俩就是冷喝了一声：
    “你们俩干什么呢？也不嫌丢人，上来开会了！”
    听见了宋金海喊着开会，两个人这才收回了彼此带火的目光。
    刘文光先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孙建伍。
    随后在地上啐了唾沫，晃着四平八稳的牛逼步伐，自己朝着大礼堂的方向走了。
    孙建伍咬着牙关，强忍着心中的怒火，顺了几口气后，才算是压了下去。
    刚想和老张头、宋金海一起上台阶，孙建伍就觉得胳膊肘一动。
    扭过头才发现，柳春梅露着好看的两个小酒窝，一脸甜蜜地看着自己。
    孙建伍心里一暖，刚才和刘文光生的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他小声的和柳春梅嘀咕着：
    “你怎么刚来？我还以为你值班不来了呢？”
    柳春梅拢了一下乌黑的长发，莞尔一笑。
    那一笑，粉嫩的小嘴，露出了两颗调皮的小虎牙。
    这一笑一颦，一拢一收，柳春梅就像是一个下凡的仙子，让孙建伍竟然看的有些痴了。
    “哈哈，伍哥，不就是开个会嘛，也不是看电影，急什么？”
    孙建伍红着脸点了一下头，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到宋金海再一次的催促。
    于是忙和柳春梅道了别，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等几个人一起走进了大礼堂，才发现这宽敞的礼堂大厅里，已经熙熙攘攘坐满了人。
    找到了自己科室预留的位置，孙建伍和宋金海他们几个人，挨着已经先到了的老王、老李坐了下来。
    老张头本来是后勤科的人，碍于后勤科坐的位置实在太远。这老家伙就厚着脸皮，和宋金海挤坐在了一起。
    等孙建伍翻下椅子坐好，才抬头认真地观察了前面的主席台。
    这主席台是由四个长条桌子，拼连在一起的。桌上铺着崭新的红布，红布上面按座椅的位置，各摆放着一个白瓷水杯。而主席台的正中和两边，又各自摆放了一个麦克风。
    再往上看去，在主席台的上方，有一块长条的红色长虹。
    长虹上用黄色的彩纸，剪出了几个标准的仿宋体大字。
    这一行大字写的是：热烈欢迎农资局领导来我厂莅临指导。
    不大一会儿，办公桌主任老方，提着一个红色的暖瓶，给主席台上的水杯里挨个添满了水。
    然后他轻敲了几下麦克风。直到听到麦克风里，传出了几声沉闷的“咚咚”声，老方才满意地点点头。
    低下头俯下身子，老方对着麦克风，朝着主席台下面的人说道：
    “同志们，静一静啊。马上农资局的陈局长就要给咱们开会了，希望大家在会场上保持会场纪律。不要交头接耳，不要大声喧哗，更不要随意走动。下面各车间、部门上报一下参会人数”
    随着各个车间、科室负责人报好了人头，老方向主席台的一侧招了招手。
    一分钟后，会议正式开始。
    还是按照先前的入场顺序，韩国勇在前，那个圆脸戴着眼镜的农资局陈局长走在中间，段书记和农资局的几个其他领导跟在后面。
    等几个人来到主席台，按位置坐好后。
    韩国勇拿过面前的麦克风，轻拍了两下，然后说道：
    “同志们，今天是我们新华化肥厂，在大礼堂召开本年度的第一次全厂职工大会。为此，农资局领导对我们厂这次会议相当重视。由陈星汉局长亲自带队，百忙之中莅临我厂，对我们厂未来的企业发展，和人员改制做重要指示。”
    台下的老张头侧着身子，凑到宋金海的跟前，压低了声音问道：
    “老宋，陈星汉不是主管安全和统筹的副局长吗？什么时候接的一把手？”
    宋金海双手抱在胸前，也是略做思考后，用着小声说道：
    “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年后咱们大局长，去了市里的规划局当局长。他陈星汉什么时候扶了正，我还真不知道。”
    老张头点了一下头，不再说话，继续听着台上的韩国勇发言。
    韩国勇又详细地，介绍了几句农资局的随行干部人员职务后，带着头起立，领着全体人员鼓起了掌。
    等掌声过后，他扭过头对着陈星汉局长说着：
    “陈局长，你给我们大家讲两句吧。我们化肥厂全体干部职工，都热烈期盼您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呢。”
    韩国勇的一连串的彩虹屁，拍的陈星汉十分受用。
    就看这陈星汉腆着个又圆又大的肚子，撑着主席台的红桌面站了起来。
    随后他两手一挥。
    韩国勇马上心领神会，又是带头鼓起了掌。
    这一次的掌声，大伙儿鼓的似乎不太热烈。整个礼堂里传出了为数不多，稀稀拉拉的拍手声。
    这冷场的气氛似乎让陈星汉很不满意。
    狠瞪了一眼韩国勇后，他一屁股坐回椅子里，拍了拍身前的麦克风，官气十足地说道：
    “同志们，今天能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和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化肥厂未来的发展，我跟高兴。看到你们这些劳苦功高的工人师傅，能为化肥厂创造出曾经的辉煌，我更加感动……”
    听陈星汉耍着官腔，老王用胳膊轻碰了一下孙建伍。
    “伍子，你看这逼，还百忙之中抽时间，他他妈以为他是国家总理啊？你看那一肚子的肥膘，这他妈要是扔炼人炉里，得?出多少荤油。”
    “你可鸡巴拉倒吧！你怎么不说把他扔化工助剂厂，能造出多少块肥皂呢？”
    坐在老王旁边的老李，在一旁捧着哏。
    孙建伍听他俩一唱一和的，死捏着大腿，就差没笑出来了。
    不远处的宋金海，也听到了这三个混小子在下面嘀嘀咕咕，就是一皱眉。
    小声地训斥了他们几句，让他们接着听台上的陈星汉讲话。
    这陈星汉也是真能说。
    从张嘴说话开始，十几分钟里愣是一口水没喝。满嘴的白沫，滔滔不绝地扯些国内大形势。一挥手就是小二十年前的学大寨精神。一跺脚就是要学大庆油田的王进喜，数九寒天跳水泥池子。
    “同志们，我相信在我们党的带领下，你们一定能走出困境，再造一片艳阳天！”
    “好！”
    底下坐着的老王，还以为陈星汉长篇大论地说完了。
    这货竟然第一个站起身来，喊了一声好后，双手用力的鼓掌。
    在他的带动下，全场也是跟着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耳听着震耳欲聋、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陈星汉终于露出了笑容，两手一抬，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好，好，好，同志们先停停，我还没说完呢……”
    一听说这死胖子陈星汉还没说完，老王就是驴脸一拉。
    一屁股坐回椅子里，这货一撅嘴，赌气攮塞地骂道：
    “没说完你他妈来什么高潮？”
    旁边的老李边鼓掌边看着老王笑话。
    “该！就显你能，还带头鼓掌。明天给你调到工人文化宫，当他妈拉拉队得了…”
    陈星汉见大家的掌声停了，又说道：
    “下面，我代表农资局党委向同志们宣布一项任命……”
    全厂干部职工一听到陈星汉说到“任命”两个字，全都竖起来耳朵。整个会场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就连老王和老李也不再打诨，紧闭着嘴巴认真的听着。
    “从即日起，由韩国勇同志代理新华化肥厂厂长一职…”
    旁边的韩国勇，紧绷的双拳终于松开……
    “哗”
    寂静的人群听到这一消息，再也忍不住，四下里开始议论起来。
    而此时，台上的段书记的脸色愈发的阴沉。
    台下的宋金海也是一脸愤慨，牙关紧咬！
    宋金海心里不服啊！
    他韩国勇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不到半年的时间竟然连跳了两级。一个只会溜须拍马，靠着踩人脖子上位的王八蛋，能带着化肥厂走多远？朱光喜的位置，他韩国勇何德何能，能坐上这个千人大厂一把手的位置。
    而底下的不少老职工，也和宋金海是一样的情绪。
    当他们听到由韩国勇接任朱光喜的位置时，所有的人都是摇头叹息。
    当年韩国勇和老张头的事儿，让不少老人都看出了，他韩国勇不是个东西。
    如果让这种人当了厂长，当化肥厂的领头羊，化肥厂的这艘大船，估计不会走太远了。
    可是痛心归痛心，你能改变什么？
    没有说话权利的臭工人，你得学会逆来顺受。
    “哗”
    又是一阵鼓掌声。
    站在会场东北角的刘文光带头鼓起了掌，看着他鼓掌，所有人都是一愣。
    随后大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在刘文光的带领下，每个人都拍起了手。
    这掌声里拍的轻轻薄薄，听上去就像鼓掌的人被抽走了灵魂一样。
    当掌声过后，陈星汉好像是故意似的。他让一直沉寂了半天的段书记，来宣布关于化肥厂的另一个决定。
    拿着陈星汉递过来的文件，一向沉稳的段书记，双手竟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戴上老花镜，他猛了一大口水后。那双黯然失色的双眼充满了愧疚，久久的看着会场下面坐着的全体干部职工。
    韩国勇看着段书记不说话，小声地提醒了他一句：
    “段书记，段书记…”
    老段收回了目光，看着手里的文件，缓缓地说道：
    “根据省农业厅、春江市农业局、吉通县农资局指示，从即日起，新华化肥厂人员改制调整如下：一，从即日起，解散厂办大集体职工与解除临时工编制的决定。二，从本月起，至八月初，对化肥厂在职人员调整与改制工作计划方案如下：凡55周岁的职工按退休给与办理手续，凡车间、科室人员重复岗位，或岗位招编、超标、身体健康条件不符合工作要求的，可自愿协议离岗或是工龄买断……”
    等段书记把手里的文件念完，这文件里的内容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彻底掀开了会场里所有人的情绪。
    开会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这改制，就是裁掉大集体和临时工。
    谁曾想，这农资局的官老爷们不光是要撵走他们，现在就连一些在职正式职工的饭碗也要保不住了。
    听着台下一锅粥一样的议论，韩国勇用力地拍了拍桌子，大声地说道：
    “同志们，咱们大家先静一静。局里的这个方案也是为了我们企业的健康发展，是想给我们减轻负担……”
    “去你妈的！韩国勇，凭什么要改制我们？”
    “对，段书记，你们凭什么要让我们回家待岗？”
    “你农资局是干什么吃的？凭什么替我们做决定？让我们没饭吃，我们不服！”
    看着群情激愤的工人们纷纷站起身，挥舞着拳头，向台上的官老爷们要着说法。
    老张头靠在椅子上，无力地说了一句：
    “这化肥厂的天，怕是真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