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月中旬开始,化肥厂里最忙的部门,莫过于人事科。
因为在这个半个月里,除了干部以外,各个车间几乎每个55岁以上的职工,都被人事科谈了话。
而具体谈话的内容,就是劝谏这些人,尽快地自愿办理退休。
可能这里有的看官会说二两,你吹牛逼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单位这么不近人情,会采取一刀切的模式,要去赶走这些曾经为单位,奉献了一辈子青春的老职工们。
那么二两要告诉各位,这不是杜撰。
因为这些,都是二两亲身经历过的。
可能也有看官会说,提前退休挺好啊。再也不用过着朝九晚五的牛马生活,拿着丰厚的退休金,回家可以种种花、养养草、看看孙子,享受着天伦之乐。
但是二两要告诉你的是,在八九十年代里,无论是干部或者是普通的工人退休,哪有什么丰厚的养老金。
就是真正能发的手退休金和退休工资,也是简直少的可怜。
甚至到了九十年代中期,随着下岗大潮的涌来,别说退休金,就是能有个稳定的工作,对当时的普通人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而当时的化肥厂就面临着这种困境。
因为如果同意提前退休,不论是在养老金,还是在退休工资上,都会只能拿的最少。
农资局给定的调子是:提前退休,工资满额,但不再计算工龄。
谁都知道少了这五年的工龄,退休的工资就会差很多。
这也是这些老工人一直和化肥厂具以力争,最纠葛的话题。
化肥厂和工人们关于退休养老金差额的问题,两方谁也不让步,最终变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这个矛盾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尖锐,终于在一个不可预测的时刻彻底爆发了。
“铃,铃,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刚靠在椅子里,想休息一会儿的宋金海又拉了起来。
恼怒地骂了一声娘后,他几步走到电话机跟前,快速地拿起听筒。
“喂,我是宋金海。”
“金海吗?我是老方,赶快带上你的人来一车间,段书记让工人给打了!”
电话那头,办公室主任老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一听说段书记让一车间的工人打了,宋金海心里就是一惊。
这段书记好端端的下什么车间啊?
现在化肥厂因为提前退休和改制,已经乱成一锅粥。对于养老金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下面的工人的火气早就个顶个的,像个随时能点着的火药桶一样。
试问机关楼哪个干部,还敢下去触他们霉头?
也顾不得多想,宋金海急忙带着老王、小李,还有几个保卫科同志一起赶到了一车间。
等几个人跑到一车间的门口,就看见车间里,里里外外站满了人。
这些群情激愤的工人,把段书记和老方,以及人事科的几名干部围在了中间。
宋金海连推带搡地,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中。才看清段书记除了身上粘满了泥土,被撕扯坏了的工作服,还有就是嘴角边还在流淌的鲜血。
饶是这样,段书记还在努力地安慰这群愤怒的工人。
“同志们,请你们冷静冷静。我知道让大家提前退休,大家心里都不舒服。在退休养老金的问题上,你们还有想法,说出来,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嘛…”
“谈什么?你们他妈到底是党的干部,还是资本家?我们辛辛苦苦为了化肥厂干了大半辈子了,凭什么让我们提前退休?让我们退休也可以,没有补偿,没有说法,就连工龄也给我们少算,你们是周扒皮吗?”
一车间的王胖子满脸通红,瞪着铜铃一样的牛眼,大声地质问段书记。
“王胖子,你别煽风点火带头领人闹事啊!我告诉你,我已经和保卫科联系了,一会儿就让宋金海来处理你们!”
老方躲在段书记的身后,抻着脖子对王胖子喊道。
段书记回过头瞪了一眼老方,然后还是转过身体朝大伙儿说道:
“同志们,我知道你们有苦衷。所以今天我下到车间里,就想和你们大家伙唠唠。现在厂子的确有困难,希望大家能理解。”
“唠什么!你和韩国勇都他妈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今天你不给我们解决问题,你就别出这个门了。老伙计们,就是他们这帮王八犊子不给我们饭吃,还克扣咱们的退休金。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揍?”
“该揍!该揍!”
“这帮狗官太他妈坏了,揍死他们!”
“都躲开,谁他妈先替我踹他一脚!”
王胖子这一撺弄,底下的人群,各个七嘴八舌地骂着。
更有甚者已经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对段书记动手。
眼看着局面越来越乱,宋金海在人群里大喊了一声:
“都给我住手!我看你们谁敢胡来!”
宋金海还以为这些老工人会给自己面子,哪知道这急红了眼的人们,谁能在乎他宋金海是谁!
也不知道谁在人群里下了黑手,朝着宋金海的屁股就是踹了一脚。
宋金海让这一脚直接踹了个狗吃屎,一脑袋栽倒地上。
段书记也被几个人围住。
恼怒的工人们有撕他衣服的,还有薅他头发骂他娘的。
最惨的就是这办公室的老方。
一身的肥肉跑也跑不动,躲还躲不了。让王胖子揪着耳朵,扇了他几个嘴巴子。
保卫科的老王、小李他们一看宋金海、段书记几个人被打。赶紧冲进人群里,连推带拉地才把这一帮人分开。
等老王扶起了宋金海,宋金海气的大骂:
“都他妈疯了!我看看你们谁还敢动手随便打人?小李子,报警!”
王胖子也没惯着宋金海,一指宋金海骂道:
“宋金海你他妈就是个狗腿子!你也是工人堆里爬出来的,怎么现在熬成了干部,就不替我们说话了”
“王胖子你别血口喷人!到什么时候,我都是和你们大家伙儿一条心的。可是你们今天围攻段书记、老方他们就不对。你们知不知道段书记为了给你们能多拿点退休金,已经跑了多少个地方吗?”
“你知道,他为了咱们这些工人,已经多少天没回家了吗?王胖子,你也是五六十岁的人,段书记这身体什么情况你不是不了解。真出了什么事,你王胖子还有你们所有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听宋金海义愤填膺地说完,这些工人的纷纷低下了头。
王胖子也少了之前的戾气,红着眼睛看着段书记。
段书记在几个人事科同志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前面。
宋金海看着段书记的狼狈样儿,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这老头花白的头发,被人揪成了鸡窝。
苍白的右脸上,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犊子给了老书记一个嘴巴子,打的又红又肿。
段书记推开了搀扶他的同志,缓缓悠悠地站稳了脚跟,用着沙哑的嗓子和大家说道:
“同志们,工人师傅们,我知道你们心里委屈。大家为了这个厂子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现在老了老了,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我段国志虽然刚来这个厂没几年,可是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最佩服的老大哥、亲兄弟。我能为你们做的,能为大家争取的,我一定尽力去为大家和县里、市里反应。我希望你们一定要冷静,多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把你们的问题梳理清,好和上面协调。我和你们保证,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段书记刚和大伙儿说完最后一句话,就是两腿一软,一脑袋栽倒在水泥地上,昏了过去。
“段书记!”
“段书记!”
宋金海和围观的人群一看段书记昏倒了,急忙都围了过去……
…………
几天以后。
老段书记走了。
和朱光喜被下放,当了弼马温不一样。
老段书记因为突发性心梗,死在送去医院的路上。
临走的时候,段书记的手上还死死地攥着,一份准备上报给省农业厅,关于企业改制补偿的请示报告。
……
化肥厂在大礼堂破天荒地,给段书记开了一场隆重的追悼会。
段书记的追悼会,化肥厂的全厂干部职工一千多人,除了门卫一个不落地全都到齐了。
市里、县里农业部门的领导,也来了二十多人。
就连已经下放当了畜牧站站长的朱光喜,听到段书记去世的消息,也从乡下大老远的,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
追悼会是由韩国勇主持的。
市里的农业部门领导除了慰问段书记的家属,也做了一分钟的讲话。
等市里的领导讲完,陈星汉作为农资局的直管领导,也在台上做了悼词。
谁也没想到陈星汉的悼词,会写了满满的三大篇。
这篇悼词从段书记啯着奶头,咿咿呀呀学语开始,一直写到了他为了伟大的共产主义,为了解救化肥厂劳苦大众,而慷慨献身。
在陈星汉嘴里的段书记,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产主义者。是个伟大的导师,工人的大救星。
看着陈星汉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念着悼词,老张头小声地问宋金海:
“金海,陈星汉念悼词的业务挺熟练啊!你说这老登除了是农资局的局长,会不会在火葬场还干点副业啥的?这小嗑儿甩的,真他妈硬啊!还驾鹤西游琼天悼,长征路上埋英魂。我他妈要是老段,头七的晚上,非回来看看陈星汉这狗日的。必须给他吓拉拉尿不可。”
要不是追悼会必须严肃,宋金海非让老张头的话,逗得笑出来不可。
死掐了一把老张头,宋金海也压低了声音。
“老张,你严肃点儿!等你没了,我也找陈星汉给你办个追悼会,让他也写一个词儿更硬的悼词,到时候给你念念。”
老张头白了宋金海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等陈星汉把悼词念完,韩国勇拿着话筒喊了一句向逝者默哀后。
全厂的干部职工都低下了头,陷入了无尽的悲痛中。
突然就听“扑通”一声。
一车间的王胖子跪在了地上,嘴里大喊了一句:
“段书记,我王胖子对不起你!”
紧接着,“扑通”、“扑通”声接连响起,在场所有的人都回头看去。
只见在礼堂的后面,整个一车间那天参与围堵段书记的工人们,全都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这些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哭声仿佛也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慢慢地整个礼堂里传来了人们阵阵的哽咽声。
韩国勇强挤出了几滴眼泪,刚想掏出手帕擦擦,就看见旁边的陈星汉满脸都是泪水,那表情比死了亲爹都难受。
他赶忙把手里的手帕递给陈星汉,并小声地安慰道:
“陈局长,你节哀啊,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陈星汉接过了韩国勇的手帕,擦完了眼泪,小声地和韩国勇嘀咕道:
“刚才是哭不出来,我就掐了腿上的肉?可能掐的太他妈狠了,估计是破皮了,疼死我了…”
韩国勇一脸黑线地看着陈大局长。
等追悼会完毕,干部职工们都散了场,朱光喜却没有走。
站在礼堂的中间,他抬起头看着头顶上挂着的,黑框遗像里的老段。
一时间,他想起了往日里和段书记在化肥厂搭班工作的日子。
那一幕幕,那一段段,都成了最后的、最美好的回忆,出现在朱光喜的脑海中。
朱光喜明白,段书记是个好人。
更是个难得的好领导。
甚至可以这么说,化肥厂也只有段书记,才是真正把为工人谋福祉,摆到了第一位的好书记。
看着照片里段书记,朱光喜就感觉段书记就在他的身边,对他微笑着。
朱光喜的脸上,再一次留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老朱,别难过了,来擦把眼泪。我让食堂准备好了酒菜,咱俩一起去陪陪陈局长…”
朱光喜回过头,看着韩国勇一脸贱笑地看着自己,他手里还拿着一块湿漉漉的手帕。
“老朱,我真没想到你能来,在沙河子那儿待的怎么样?估计畜牧站一天到晚也没什么可忙的。管那些牛马牲口,可总比管人强多了,你看看现在的化肥厂乱的。这老段也是不听话,我都劝他多少回了,这帮没文化的臭工人,就是一帮刁民!和他们有什么道理可讲的,还替他们争口袋?你看。活活把自己累死了吧!”
“啪“
还没等韩国勇说完,朱光喜抡圆了巴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嘴巴子。
打完了韩国勇,朱光喜头也不回,走出了大礼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