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秋风起兮登白萍,来从帝子兮观幽海;
目眇眇兮骋望,何波清之木叶下;
观其澹澹兮云集,袅袅兮鲸息;
蛟龙行兮鸟惶惶,麋鹿食兮萍何翠;
念烟波去兮水潺,忽张望兮愁予肠。
日月忽兮渺佳人,中思忧兮不敢言。
位于中州东南部的幽海,又被好事者称之为天下魂归之所。
因其海水深幽难测,教人睹之目眩神坠,仿佛魂魄被摄入其中。
相传,若心志不坚者对幽海海水自怜,往往会不知所然,自投水中。
但是对于渔民来说,幽海除了有些喜怒无常,时不时会风波大作、骇浪如山,可以算得上一个静美佳人。
不但鱼丰水美,各种海货层出不穷,而且海中岛屿棋布,岛上风景如画,一年四季温润如春。
这日,黎明将至,金光熠熠,在幽海深处的一座海岛上却仍旧满天浓雾弥漫。
岛上的峭壁、树林、海岸皆笼罩其中,一片空蒙蒙白茫茫。
此处环境优美,远离人间,千年来从无人迹。
岛屿不但远在幽海深处,万里碧涛阻隔,其环岛更是风浪险急,暗礁满布。
别说船只,就是海鱼靠近,也往往被拍得粉身碎骨,肚朝天白。
海岛四面环山,尽是高陡的石壁。其中一面石壁离海水稍远,隔着一片浓密树林,树林前方是一方沙滩,环岛外千浪堆雪,这沙滩边却是风轻水静,潮汐平缓。
时隔三日,在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之后,在浓雾之中,在沙滩之上,韩秋悠悠地醒来。
他脑子一片迷糊,只见周边浓雾袅袅,白茫茫看不真切,还以为已经上了西天。
等到海风一吹,打了个冷颤,伸手拍打脸颊,才猛然惊觉不是好端端地活着吗?!
当下大喜过望,忍不住跳起来:“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满心欢欣,才又想起:“玉珠姐呢,阿牛哥呢,他们在哪里?!”
连忙环顾四周,沿着海滩找寻,果然在不远处找到了陈玉珠和曾阿牛。
曾阿牛被海水一泡,已近面目全非,身上爬着几只海蟹和鳗鱼之类的海鱼,正在噬咬皮肉。
韩秋眼泪冲眶而出,骂道:“快滚开,你们这些臭虫臭鱼,阿牛哥……”
要把那海蟹、海鱼,全部捉住,砸个稀烂,但这些海蟹、海鱼极其机警,一听响声,已然钻入沙里海里。
韩秋忍泪把曾阿牛抱到岸边一株大树下,又返身查看躺在不远处的陈玉珠。
“菩萨保佑,但愿玉珠姐还活着!”
虽然明知陈玉珠刺中心窝,必无幸理,还是不禁向上天诸神佛乞怜。
陈玉珠身上仍穿着那件大红锦裙,满头青丝撒开,仰面躺在沙滩上,胸口那把断龙匕已不知去向。
韩秋忐忑地俯身去探她鼻息,缓缓的居然尚有呼吸。
韩秋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连忙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顾不得忌讳,轻轻地抚摸心口。
虽是极为微弱,却确凿仍然在跳。
真是上苍见怜,玉珠姐竟然没死!
韩秋心中激荡,抱起陈玉珠,放到曾阿牛身边,想了想,觉得不妥,将她又抱到另一棵树下。
许是抱动之时,牵动伤口,陈玉珠发出一声嘤咛低吟。
韩秋见她口唇发白,有些干裂,正好草叶上露珠凝结,忙将那露珠采集,用树叶捧着,喂到她唇边。
陈玉珠昏迷之中,也是极渴,轻舔嘴唇,无意识之中喝了下去。
韩秋大受鼓舞,更加仔细采集,如是者三,陈玉珠终于眉头舒展,不似先前难受。
韩秋心中略慰,正值此时浓雾消散,阳光空明,想到各处探查一番,但又不敢相离寸步,只得爬上树顶眺看。
只见东南西北尽是茫茫大海,离岸几百米外,更是礁石林立,海浪滔天,唯有自己所处这一处,左右两边岛岸延出,如双手环抱,形成浅湾。
此处自然是一个荒岛无疑,只不过是不是当年阿牛爹所流落的那个,就无从得知了。
韩秋心中百感交集,情难自已:
一念虽然历劫重重,得存性命,总算不幸之大幸;
一念与阿牛哥天人两隔,百年之后,不知可有重逢之期;
一念玉珠姐身受重创,生死难定,倘有不测,到了黄泉下,自己哪有脸面见阿牛哥?
想及此处,又不禁想,假如阿牛哥未死,与玉珠姐一同在这荒岛上,双宿双栖,确实是世间最快活之事,可惜……
他忧思扰扰,竟然饥肠辘辘而不自知,直至肚皮发出咕噜咕噜声,方才惊觉手脚都饿得有些发软了。
见沙滩上有不少海螺扇贝,便捡起砸碎,捣成肉汁。
想着先与陈玉珠食用,不料陈玉珠牙关咬紧,竟然掰它不开。
原来她身上衣服未干,被晨风一吹,竟发起恶寒。
韩秋忙将她移至阳光照射的避风之处,想要生火烤暖,一是身上并无火石、火折,二是林中那些枯草败叶被夜露打湿,难以点着。
但见陈玉珠脸色青白,昏迷之中瑟瑟发抖,忽然想到自身方才一通忙活,身上的衣裳早已被热气烘干,何不与她调转过来?
当下便把陈玉珠身上衣裳全脱了,放在石头上晾晒,再把自家身上衣服脱下,给她穿上。
他身形虽小,比陈玉珠矮半个头,衣服却是死去的爹娘所遗,穿在陈玉珠身上倒也合适。
他一心救人,心无旁骛,方其陈玉珠裸露肌肤,玉体横陈之时,竟然也做得视若无睹,只留心了她左乳上的伤口一下。
但见那伤口只有一寸大小,似乎被涂抹了一层黑色药膏,因此并未被海水腐蚀。
韩秋心中虽是疑惑,但疑惑的事情又不止一两件,也就不作多想。
只要她没事就好了。
伤口正好在敏感部位,不敢多看,正待给她遮掩好,忽然却听一声羞怒:“你……”
抬眼望去,只见陈玉珠不知何时已醒,正悲愤欲绝地看着自己。
韩秋见她醒转,心中何其欢喜,哪还想到其他,雀跃道:“玉珠姐,你醒啦,身上可还冷吗?!”
陈玉珠的眼神若能杀人,早已将他千刀万剐。
韩秋犹不自觉,忙把那捣碎的肉汁凑到她的嘴边。
陈玉珠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气力,不然早一巴掌打在眼前这“恶徒”脸上。
她急怒之下,又怎会吃韩秋递过来的食物,可惜全身动弹不了,只得扭头向另一边。
韩秋不知她使性子,便又从另一边递到她嘴边,陈玉珠却又扭向另一边,如是者数。
韩秋以为她嫌那肉汁腥臊,心里略有些不快,道:“玉珠姐,你将就些,等过会,我再到林中打些野鸟野兔烤来给你吃。”
见陈玉珠再欲扭头,不胜其烦,便捉住她的下巴,不让转动,把那肉汁倒入唇间。
陈玉珠原想打死也不吃他的食物,但那肉汁流入唇齿间,实在鲜美,她腹中早已饿得干瘪,竟然忍不住吞咽起来。
韩秋这才笑逐颜开,连喂她吃了好些,又倒出一枚天养丹给她吞下。
陈玉珠吃了海螺海贝的肉汁和天养丹,胃里一阵暖意向四肢散去,身上也不似先前那样寒气深重,只觉得若拼尽全力,大概也勉强能动。
她心里恨极了韩秋,见他仍然要往自己嘴里倾倒肉汁,便道:“够了……”
韩秋见她已能开口说话,心里更是欢喜,道:“玉珠姐,你可把我吓死了!”
陈玉珠道:“你扶我…起来……”
韩秋挽着她的肩膀,将她扶起,靠在石上。
陈玉珠道:“这是……哪里?”
韩秋摇头道:“我也不知,那日我和你和阿牛哥跳进海里,忽然看见许多鲨鱼,正想着和你们一起被鲨鱼吃了也不赖,但最先冲过来的那头鲨鱼,却忽然反口咬在另一头鲨鱼身上,接着我就像被什么缠住身子,往深海里一拉,一下子昏了过去,醒来就在这个岛上了……也许,我们是被什么神仙搭救了……”
陈玉珠和他经历相似,也是被什么一拉,便昏了过去,不过她隐约中却记得昏迷时,似乎有人给她伤口上涂了药膏之类的……
或许是自己记错也不定。
她出海之时,便存与曾阿牛共赴黄泉之念,兜兜转转,却没死成,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想到曾阿牛,又潸然欲泪,问道:“阿……牛哥呢?!”
韩秋往树下一指,道:“阿牛哥在那边……”
她虽然极其厌恶韩秋碰他,此时也不由哀求道:“你……抱我到他身边去……”
韩秋将她抱起,放到曾阿牛身边,陈玉珠伸手想要抚摸曾阿牛脸庞,但见他额头上叮着几只苍蝇,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道:“小秋,我们……把阿牛哥……埋了吧……”
韩秋黯然点了点头,当下在林边一处山坡上,折了根树枝,扒了个浅坑,抱着曾阿牛放入其中。
心里祝念道:“阿牛哥,形势所禁,不得不从简从宜,希望你不要怪责。”
他自然也明白曾阿牛必不会见怪,仍忍不住觉得愧疚。
又想此处碧海青天,远离尘嚣,阿牛哥埋骨于此,风光虽好,却未免孤单了些。
“不过,好在有我和玉珠姐陪伴,想来也不会寂寞……但如果我和玉珠姐只能终老于此,再也回不到中州,这又可怎办?”
不觉中又起忧虑。
陈玉珠见他只穿着一条短裤,精瘦的身上沾满沙土,脸上有些发痴,忍不住问道:“你的衣服呢?”
韩秋心忖:“原来你不知我替你换了衣服。”伸手往她身上指了指。
陈玉珠低头才发现身上的衣服被人换过,不由呀的一声惊叫,道:“是……你替……我换的?”
韩秋心里奇怪:“这里有没有第三人,不是我替你换的,还有谁,难道是阿牛哥的鬼魂吗?若然如此,那可就好了……”
陈玉珠道:“我原先的衣裳呢?”
韩秋跑到石头边上,把晾晒的衣服和她原先身上的物件,一并取来,递了过来去,道:
“玉珠姐,方才你身上冷得很,我便把衣服换给你,这会你的衣服晒干了,我们可以……换过来了……”
忽然想到:玉珠姐好歹是个姑娘,怎能叫她当面脱衣?
方才他替人家脱去衣服时,可没想到这一点!
陈玉珠见他将那锦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手边,锦裙上面竟然是自己的亵裤、亵衣。
陈玉珠一下子脸红耳赤,怒火中烧,暗道:“他连这个…也脱了,那我……岂不全身给他……看个精光……”
“这色贼子果然没安好心!”想起自己此刻内里真空,不由捂住胸口。
她恨得咬牙切齿,想要和韩秋拼命,但又见他一脸无邪、双眼清澈,不像邪淫之人,不由微微呆住了。
“他是阿牛哥的好兄弟,为人也不坏,不但屡次相助,如今更是为了我,被困这个荒岛之上,按理说我就算不满怀感激,也不至于这般厌恶,但为什么自己一见他,心里就生出一股恶气?”
一时间也不明所以,但心中的怒火却消退大半。
低眼瞥见叠好的衣服上,压着半截玉箫和装着什么天养丹的药瓶,以及先前自己给曾阿牛的钱袋子。
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莫非他怪我不问自取,拿了他这半截玉箫,故意报复,才这样糟蹋我……不过为什么又要把玉箫还我……难道,这样算是扯平了吗?”
韩秋哪知短短几瞬之间,她的心思如此辗转反侧,只想或许她是害羞,不然脸色怎么如此通红。
当下道:“玉珠姐,你若动得了,就自己换了,我走远一点,绝不偷看,若你还动不了,嗯……也不急一时,我就这样光着膀子,你不要见怪就好……”
陈玉珠长叹一声,心忖:“罢了,我又有什么好追究的呢,从今往后,我只当自己是一段木头。”
当下柔声道:“你转过头去。”
韩秋依言转过头,陈玉珠把那玉箫、亵衣亵裤、药瓶、钱袋全部塞入怀里,又道:“你扶我起来!”
韩秋心想这么快就换好了,转头却见那锦裙仍然整齐码在一边,陈玉珠并未换上。
他心中虽有些奇怪,仍旧依言扶起陈玉珠,被她带着走到曾阿牛身边。
陈玉珠俯下身来,轻轻地抚摸曾阿牛额头,不想指缝间竟然把他的一缕头发带着头皮顺了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那缕头发,心下一片惨然,忍不住眼泪又流了出来。
韩秋和她一样伤痛,也不知如何安慰。
陈玉珠哭了一会,将那锦裙放在曾阿牛脑袋一侧,往他脸上撒了一把土,道:“小秋,你把阿牛哥埋了吧……”
韩秋迟疑道:“那衣服……”
陈玉珠道:“也一并埋了。”
韩秋不解道:“玉珠姐,衣服埋了,你穿什么?”
陈玉珠道:“我身上不是穿着衣裳吗?”
韩秋吃惊道:“那是我的……”
陈玉珠冷笑道:“你连羞耻心都没有,要穿衣何用?”
韩秋突然被她劈头劈脸地骂了一句,真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一阵急火,刚要反驳。
但见她虽然生气,但神色却十分凄然,眼神里更流露一丝绝望。
她原本长得极为娇媚,被莹莹泪光一映,却有一番娇弱易碎之美,与叶浅雪那种英气逼人的俊美大相径庭。
韩秋心里不由一软,暗想:“难道她是想以衣代身,与阿牛哥泉下相伴?!她把嫁衣埋在土里,不正是说此情不渝,再无别嫁之心吗?”
“你甘为阿牛哥付出一生,我又怎能小气几件衣服?”
当下不再争辩,点头道:“好!”把陈玉珠扶到一边,用石头和土块把曾阿牛尸体掩埋起来,垒了个小坟。
韩秋跪倒在坟前拜了几拜,见陈玉珠仍然目注坟头,不停流泪,心想她有伤在身,心情不能过于哀愁,不如先让她远离此处,眼不见心不烦,养好伤再说。
于是道:“玉珠姐,不如我们到那边去,我捉鱼烤给你吃。”
陈玉珠点了点头,韩秋便扶着她走下那山坡,依然半靠在那树干上。
接着就近捡了些干柴枯草,一并放在阳光底下晒着,然后跃进水中。
他自小生活在落霞深山之中,山里虽然没有大江大河,却有不少深潭幽池。
每到夏日,必到其中嬉游消暑,因此若论水性,虽比不上曾阿牛、陈玉珠,但捉鱼摸虾的本事却也不小。
何况这海湾之中海鱼甚多,不到半盏茶时间,便从水里捉了两条巴掌大的海鱼上来。
捉鱼不费事,倒是点火颇费周折。
平日总是随身携带火折子或者火绒,要想生火,一点就着,现在两者全无,只能学那古人钻木取火。
捡了两根干树枝,覆上苔藓、枯叶,拼命钻动,连续几次都只见青烟,不见火星。
最后好不容易点着,看着冉冉升起的火苗,不由欢呼雀跃起来。
唉,少年心性,总是容易忘却哀愁,可不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