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仰面躺在床上,虚虚望向天花板。
这一日对他来说也是何其漫长,何其虚幻不真……
叶姑娘说,我知道你心怀苍生,而我不是为苍生,只是为了你。
没有了四顾门,没有了绝世武功,你想做成的事,我一样可以帮你做到。
我愿意做你的剑,是因为你是李相夷——无关天下第一,无关权势地位,也无关你爱不爱我。
席岑说,四顾门给了很多人一个家,在最难的时候收留他们,使他们免于走上歧路。
门主的恩情我们记着的,也从来没有埋怨过您。
更重要的是——我们确实从您身上学到傲骨,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四顾门解散很可惜,我也无比怀念以前,但我们之间不是谁负了谁,只是各自在逆境里重新成长。
当初留在四顾门的那些,已经被它带来的浮华名利污染成了冠冕堂皇的伪君子。反而离开了的那些,把四顾门的魂散到大江南北。
门主,遇见您三生有幸。
霓裳说,从前并不觉四顾门如何好,也不觉得李相夷跟从前的武林盟主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按一个人的意志管理武林,垄断是非对错的话语权,做一些大快人心的表面功夫,却治标不治本。
可是,四顾门没了之后,才发现它确实不一样。
它一年只处理数百件案子,但却有上万桩案件因为它的威慑不再发生——基层的捕快、仵作和官吏会因为有四顾门而更敢去伸张公道,大小宗门会因为有所忌惮而制止门下恃强凌弱,江湖客会被共识的“规矩”约束,更尊重普通人。
葛公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殁后,不见其比。
李门主在普通人心里也是大英雄,只是从前不懂。
绿夭说,李门主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我,我也没有能力为你做什么,但我担心你会没有钱花。
你永远不会是孤魂野鬼,有好多像我一样真心惦念你的人……如果真有地府,你应该会看到许多不认识的人名给你供奉无数香火。
我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才知道扬州的武林风气就是与别处不同,
四顾门不在了,但是它的余威仍能震慑宵小。
它带来的秩序仍在被后继者勉力维持。
它只存在了三年,但是把对公道正义的追求种在很多人心里,甚至让民众有底气有胆量去集结起来反抗强权,而不是被驯化地逆来顺受。
江湖始终因为您和四顾门存在过,而变得不一样。
即使没有天下第一做后盾,路仍然在缓缓向前延伸。
李门主,你总有一天会看见这路两旁开满花。
李莲花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所渴求的,又何尝不是在一日之内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所以他根本镇不住李相夷的亡魂。
他歪过头,瞄了一眼床头的灯盏。
不大亮的火光中,渐渐显现出白衣少年的轮廓。
那种仿佛分成两个人的感觉又来了。
李莲花靠在榻上,盘膝坐着。
李相夷环顾了一圈,起身从药柜顶上拿下少师,在手中一抛,而后对着窗外的月光缓缓抽剑,“唰——”地指向远方。
李莲花越过他看向少师。
少师是李相夷的剑心,决意跟江湖告别的李莲花本打算永远不再碰它的。
而后李相夷顺手挽了个流畅剑花,嘴角勾起张扬自信的笑,眼神凌厉,剑神锋芒毫不掩饰。
他很得意地斜着眼睛看过来。
呵,你得意什么。
你错了啊。这世上有人爱我,她就是喜欢看我炫耀。
哦,那你给过她什么?
从前是没有,但我以后会对她很好的。
以后……
嗯,以后。我不信碧茶之毒就当真无解——江湖传言都说中此毒者活不过一个月,不也坚持了十年吗?
李莲花不再跟他争辩,顺手拿过了衣柜里的喜糖盒子,把那复杂的络子慢慢解开,打成了普通的模样。
李相夷后面说了什么,他没听。
对了,明日去市集要定些羊毛。
在叶姑娘逛香露的时候,他看中了大食商队带来的羊毛地毯,想到她经常光脚在地上踩,打算在二楼铺一张大毯子。
不过大食的毛毯是成品,比较贵,花纹也太过艳丽了——他打算定了羊毛,自己织一张莲花纹样的。
李相夷则运剑如风,在狭小的空间里连续挥了几下。
停停停!我这楼经不起折腾,你可别把我东西削坏了!
这么点儿大地,你不至于想来一段醉如狂三十六剑吧??
……
叶灼在床上翻了个身,一骨碌坐起来。
底下的声音着实不正常。
一开始寂静得很,连咳嗽也没有,让她以为李莲花已经进入梦乡,睡不着的只有自己。
但是过了一会儿,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好像是他起床了,在楼下走来走去。
然后又是柜子门接连被打开的声音——怎么,他大半夜的找什么东西?
然后她又听见少师的破风声。
什么情况,大晚上的……在楼里练剑??
这是李莲花会干的事吗?
她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想下楼去。
然而一推门,就看见月色下的树林里有个白衣人影。
乍一看她以为是在做梦,梦见李相夷舞剑。
但仔细一看,又不是。
李相夷的剑快意疏狂,常用直刺、点崩这种迅疾而有力量感的剑技,锋芒毕露又令人眼花缭乱。
而此剑十分克制圆融,甚至速度也不快,满含温柔包容之意,却让人能一眼看出蕴藏在其中的力量。
是李莲花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