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回 魅眼智慧女神
作者:墨影侠者   烧锅千年烟火传最新章节     
    鸨母见方小红长相平常,伺候花神姑娘尚可,便同意了。当方小红用卖身银打发走债主后,方母才得知此事。她痛不欲生,抱住女儿哭泣道:
    \"我儿好糊涂哪,妓院是能去的地方吗?\"
    方小红安慰道:
    \"娘,你听女儿一句,好好守住那块地,三年之后,地价必定暴涨,那时再卖了,付清赎身银,女儿就可回到娘身边,侍奉你老人家一辈子。\"
    木已成舟,方母只好答应女儿请求,不再卖地。
    孙友听罢,不禁为她的胆识赞叹,但同时困惑不解:
    \"小红,你凭什么断定那块祖业田几年后会暴涨呢?\"
    方小红满有信心道:
    \"这些年洋人在上海不断修马路,凡是马路经过的地方,店铺林立,地价就要上涨,我家那块地,更不知要涨多少呢!\"
    \"万一不涨,你岂不是大大失算,要在天香楼做一辈子丫头?\"
    \"不会的。\"方小红神秘一笑,端着水盆出门去了。
    瞅着她胸有成竹的背景,孙友敏感地发现方小红与众不同之处。她的毅然决断,她的自信,她对未来的胜算在握,都包含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和资质。这不是娇美容貌能比拟的,女人的容颜可以随时光流逝而人老珠黄,女人的工于心计和聪慧,却可以愈加成熟、老道,而成为难能可贵的经验、无价之宝。
    满脑子生意经的孙友,有如在一堆脂粉中发现一颗真正具有潜质的明珠。他信步出门,按方小红告诉他的地名,去实地勘查,看个究竟。
    孙友雇了一辆马车,朝庙街驰去。庙街是上海的老地方,那里有一座春申君庙,因此得名。但孙友向车夫言明去庙街时,车夫竟愣了许久,才恍然大悟:
    \"呵,那里不叫庙街,如今改名字了,叫山东路。\"孙友问他为什么改路名,车夫拉开话匣子,侃侃道来。
    相传战国时期,上海为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地。其时有条松江流经上海,为防水灾,导疏入海,春申君命人开凿了一条江,用他的姓命名,叫做黄歇江,当时又有人把上海称为春申浦、春申江、申江,黄歇江又成了黄浦江,一直沿用至今。
    春申君与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同为战国四公子,仗义疏财,为人侠义,声誉卓着。后人为了祭祀春申君,在黄歇江造了一座春申,又称春申君,供人烧香。天长日久,春申君庙坍塌,不知其所。上海县令在三茅阁桥建立一座延真观,供奉\"三茅真君\"。工人们挖地基时发现春申君塑像,始知原来春申君庙在此地。
    马车沿宽阔马路疾驰,沿途店铺相邻,不计其数,市面车马络驿不绝,人流摩肩接踵,多如过江之鲫,果然热闹非凡。孙友观赏沿路街景,悟出一个道理:凡是马路所到之处,市面必然繁荣。
    马路原是中国百姓的叫法,顾名思义,马车行走之路。但中国历来的马路,都依地势而建,多为黄土、石块铺成,凹凸不平,下雨时泥泞不堪,天晴时沟坎起伏。只有京城皇家出行时,辇车经过处,才由地方官派人用黄沙铺平,那是御用马路,庶民百姓难有行走的福气。
    上海的马路,最先由英国人在租界建造,供人们行走,建造讲究,先用人力挖去路段浮泥软土,用石块码底作路基,然后铺洒泥土夯实,待沉淀结实后,路面再喷洒一种叫做\"沥油\"的油料,凝固后,路面平坦如砥、光洁如镜,车马行驶路上,快速如飞,行人力夫,都觉畅行。所以英国人把马路修到哪里,哪里便人气旺盛,生意兴隆。这大概是高埠发展的奥妙之一吧。
    孙友正饶有兴味东张西望,忽然马车嘎然而止。马车夫道:
    \"客官,马路只修到这里,前面不远处便是庙街老地址,马车没法去,你老自个儿步行吧,多有得罪。你说改名为山东路的,是指这条路吗?\"
    \"正是,过不几年,马路再修过去,先生更不必走路了,但那时恐怕谁也找不着延真观了。\"车夫感叹道,吆喝马头转回,打马一鞭,返回原路。
    孙友站在马路尽头,见前面泥泞烂路,蜿蜒前伸。路旁三两茅舍农屋,破烂不堪,沼泽一片,时有鸥鸟惊飞、蛙声不断。稀疏茅草在沼泽地摇曳,倍显荒芜,纯然一片乡下风景,与身后繁华街市恰成鲜明对照,天壤之别。
    孙友提着绸衫衣角儿,小心翼翼绕过水幽洼地,走到路旁一家农舍,见一老者正在门边坐着,手伸进衣领捉虱蚤。
    \"老伯,借问方家可在这里?\"
    老者将手一指:
    \"前面不远,小路尽头便是。\"
    孙友道谢一声,捺着性子高一脚矮一脚在泥泞小道上挪步。自打开钱庄后,食有肥鲜,出有车轿,日子阔绰了,反倒忘了当年苦处。此时行在乡间路上,感叹丛生,不知究竟为何自讨苦吃?是为了那个貌不出众的方姓丫头,还是心有所图、为计深远?他一时心绪复杂,回答不出。
    好容易走到小路尽头,不过有里许路,便额头冒汗,热气蒸腾,暗笑自己娇惯了身子。他见一个茅屋横在眼前,挡住去路,便开口喊道:
    \"敢问方大妈可在此?\"
    屋里微微响动,出来一位老妇人,头发半白,颧骨高突,眼窝塌陷,衣衫破旧,光景过得很贫困。
    \"客官是﹣-?\"
    \"敝人姓孙,大妈叫我孙先生好啦。\"
    \"呵,孙先生,别见笑,我们穷老百姓家,实在不好待客。\"
    方大妈忙请孙友入屋,抬一只小木凳,用袖口擦着凳面,唯恐弄污了客人的青绸长衫。
    孙友坐定,打量屋里,见屋顶漏光,墙壁裂缝,果然家徒四壁,空空如也,唯有一架木纺车,老妇以纺线为生。
    \"方大妈,小红姑娘托敝人带给你一点银钱,表示她孝敬之,孙友掏出十两银锭,交给老妇。”
    \"小红,我的儿,她哪来的银子?莫非她……\"方大妈面露惊惶神色,焦急不安。
    孙友赶紧安慰道:
    \"这是小红姑娘的月工银,凑了两年才这么一点,你别误会。\"
    \"呵,小红这孩子,巴望我卖地赎她回家,可至今无人问津,地卖不出价,我可怎么办。\"说着泪水夺眶而涌。
    孙友心里一阵酸楚,他从方大妈身上,似乎看到母亲早年的影子。
    \"方大妈,听小红姑娘讲,你家祖业田有二十多亩,见今在何处?\"
    老妇比划道:
    \"屋前屋后,左右两边,都是这块地,地势低洼,常年积水,涝死庄稼,连草也难长。\"
    孙友出门举目四望,立刻明白方小红的用意。
    这片低洼地,固然不出粮食,却似一只拦路虎,横踞\"山东路\"前方,挡住英国人修的大马路,地理位置真是妙不可言。
    孙友经营钱庄有年,常与房地产商人打交道,略知房地产生意。盖因房地产商人,最看重地面的市口,市口热闹,寸土寸金;地面偏僻,人气不旺,则地价低廉,两者相差不可比较。
    英国人强迫朝廷订立《中英条约》
    开放五口通商口岸,上海首当其冲,划定了英租界。方家祖田,正处在英租界境内。早年间,上海商埠初开之时,市面尚不繁荣。英国人修马路,大多沿黄浦江铺建,后世最热闹的\"外滩\",便是早期上海最先开通的市街,沿江而设,方便码头船家和来往商贾。以后英租界商家云集,生意日渐扩大,上海市面相继修筑了北京路、南京路、山东路,纵横交错,把租界街向陆路发展,才有今日上海市容。
    上海马路不断延伸,路旁地价也随之涨价,洋人与地主之间为征买土地纠纷不息。洋人愈来愈多,都要在中国安居乐业、做生意赚钱。但租界只是\"租\",并非\"卖\",中国的土地若卖给外国,于天朝上邦的面子无光,有损天朝尊严。
    经朝廷议定,由英国领事霍斯利和上海道台吕永昌签定了一份\"地皮章程\",规定了一种\"永远出租\"的购地之法。到中国定居建房的洋人,须和土地的业主洽商,确定每年交纳租金若干,租得地皮,建造房屋。另外,洋人付给土地业主相当于十数倍的金额,称为\"押手\",实际上便是地价,从而取得永久使用权。
    租界存在多久,土地便使用多久。在洋人看来,租界永远无休止期,至少大天朝不亡,租界便存在,靠洋枪洋炮洋兵舰,租地等于买地,不言而喻。朝廷则保全面子,既名为租地,土地仍为王土,随时可以收回,没有出卖祖宗江山的嫌疑。可谓彼此各得其便,皆大欢喜。
    上海道为避免和洋人产生纠纷,制定了周全的租地规矩。倘有洋人看中某处土地,与地主签定租约,便由地保出面,会同上海道衙门公人和英国驻上海领事馆人员,几方在场,丈量土地,确定界限,在租约上绘图,书写明白,由领事转交上海道台查核。如核实准确无误,便由上海道台在\"出租契约\"上加盖印信,交承租双方收藏,便称为\"道契\"。
    租地手续虽然繁琐,洋人却不嫌麻烦,且态度认真,一丝不苟。比起同朝廷打交道,洋人与中国老百姓交际,认真公道得多。并非因为洋人尊重百姓,乃是朝廷官吏大多昏昧无知,涉及国家利益之事往往敷衍塞责,甚至出卖重要权益亦不斤斤计较,表现出无所谓态度。与朝廷签租约后,外国人连租带占,附带夺走了若干小屿的管辖权,朝廷亦不曾派员仔细勘查,言明哪些为租,哪些为占,稀哩糊涂一锅粥,至多归咎于\"天子有罪,罪在圣躬\",一句空话罢了。
    但普通百姓租地与洋人,关系生计,洋人怕激起民变,故中规中矩,合乎手续,取信于民,才能久处,相安无事。所以上海洋人不断扩展市面,租地建房,却很少有同地方发生纠纷的事件。上海民风彪悍,好勇斗狠,民间会社团体众多,洪门、青帮、漕帮,个个都是难对付的角色,所以洋人有所顾忌,不敢霸道逞凶。
    孙友站在方家祖业田地界,手搭凉蓬,举目四望。越过方家田,便是一片坡地,郁郁葱葱,庄稼茂盛。那是上海道的辖界,深入内陆。上海道要想有所发展,借英租界的繁华来养自己的市面,则非要向英租界靠拢不可。所谓\"星星跟着月亮走\",乃是商业普遍现象。而英租界欲图谋向内陆发展,吸引内陆纵深地区商贾交流做生意,则须把马路修到上海道辖地接轨,乃大势所趋,必然如此。事实上,山东路的兴建便体现了英国人的意图。
    方家祖业田,正处在中英双方连接的咽喉地带,山东路继续延伸,非租买此地不可。方家左右,都有河流,山东路无法绕过方家祖田。
    孙友拍手叫好,深深被方小红的远见激动,赞叹不已:
    \"经商奇才,女中豪杰,实在难得!\"
    修路乃是永久性的工程和租期全然不同。一旦山东路经过方家田,与上海道贯通,形成闹市,租者不可能再退租,这是显而易见的。如此一来,不出三两年,英人利用有利条件,洋人有求于己,自然可趁机提高地价,不知又要超过建房价多少倍。所谓随行就市,商界规矩,即使漫天要价,也无人责怨。
    方家必成巨富无疑!
    孙友心中掂量着,不形于色,他完全可以抢先出价,把方家田买到手,捷足先登,然后待价而沽,可获暴利。
    然而……
    银钱易赚,奇才难得,尤其在商界,女子经商实属罕见,女子来经商却深藏商诀,且有远见卓识者更少之又少。
    孙友在不经意间,竟发现一位商业奇女子,她的价值,即使十个西施、百位豹蝉、千名王婧,也不能与之相比。他深信,商业天份非人力而为,方小红的敏感预见来源于天赋,正如天姿国色系父母所生一样。
    孙友喜欢赚钱,喜欢女色,但为事业长远计,他破天荒要替一名卑贱丫头做点什么,讨得她的欢心。
    孙友同老妇聊了几句,匆匆告辞。
    他又回到天香楼,并不去罗非烟闺房,在下人房里,找到方小红。方小红在一盆水边,高挽着袖口,淘洗做菜用的芋芳。芋是筵席常用的配菜,作粉蒸牛肉的底衬,入味细软,但芋芳淘洗时分泌一种汁液,让人即痒又麻,很难受。此刻,方小红的双手被芋芳汁浸得通红起疱,不断吹气止痒。
    \"小红,快别淘了,跟我来。\"
    方小红见到孙友,微微惊讶:
    \"孙先生,非烟姑娘在睡午觉,你可去……\"
    \"别提她好不好,\"孙友打断她话头道,\"你娘想死你了,想不想回去见她?\"
    \"孙先生,你见到我娘了?她身子怎么样?\"方小红眼里蓦地
    熠熠生辉,精神为之一振,急切问道。她何尝不想娘,朝思暮念,无一回不惦记。
    \"我跟妈妈说说,让她放你回去。\"
    \"不会的。\"方小红垂下眼皮,不无沮丧道:\"三年契约,离开一天都不行,妈妈不准许的。\"
    \"如果我出钱把你赎出来,让你回到娘身边,怎么样?\"
    \"孙先生,不要拿我们下人寻开心,\"方小红尖刻道,\"你花银子赎了我,等于买了我的身子,我不愿意跟人做丫头,我要等娘来赎我,永远跟娘在一起。\"
    \"小红姑娘,你想错了,我不过举手之劳,顺便帮你一把,让你回到娘身边,母女俩好好过日子,至于赎身银嘛,就算借给你,日后还我得了。\"
    \"真的?\"
    \"绝非戏言!\"
    方小红脸上绽开笑颜,宛如月季,倒也可爱。
    \"不过,在妈妈面前,你仍是我买的丫鬟。\"
    孙友叮咛道,方小红会意地点点头。丫环和姑娘,赎银相差甚远。
    鸨母听孙友讲明意思,呵呵长笑:
    \"孙大先生真是看走了眼,院里那么多美人儿,随便抓一位,也比这丫头强。\"
    \"我见她手脚麻利,做事干净,妈妈可给我一个面子?\"
    鸨母原本就没指望让小红接客赚钱,拿她当下人使唤,孙友平常慷慨大方,在天香楼花费许多银子,要一个丫头区区小事,索性给他一个面子罢了。
    \"孙先生既然如此,老身无不遵命,看在你面上,给十两赎银意思意思。\"
    孙友窃喜,掏出银子,当下换回卖身契,带方小红出了天香楼。
    行不多远,孙友掏出那张卖身契,撕得粉碎,举手一扬,随风飘去。
    \"好了,小红姑娘,从此还你一个自由身,你快回去看娘吧,我还有事,来日再会。\"
    方小红愣了片刻,满噙热泪,忽然跪下地,\"咚\"地给孙友叩了响头,爬起身子,燕子似地\"飞\"走了。
    孙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嘴角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