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处于极度震撼之时,往往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思考。整个过程就像是脑子里被人强行塞进一个不间断发出声音的复读机,不断地重复海潮退去后沙滩上所留下的残音。
养一个孩子养一个孩子养一个孩子养一个孩子养一个孩子……
振聋发聩,令人再起不能。
算了。
夏油杰心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习以为常道:“可以商量。”
“是吗?那太……”
“年龄多大?性格如何?那孩子的监护人还活着吗?抚养权怎么算?上学怎么办?有没有咒术师的天赋?准不准备把人往咒术师或者辅助监督的方向培养?有没有计划要怎么解决青春期可能会出现的各种问题?养孩子的钱你有考虑过需要多少吗?……”
一口气问完这些问题,夏油杰相当理智跟你商议道:“只要你能解决好这些问题,我当然会全力支持你。”
近乎茫然地眨眨眼,从耳际掠过的长篇大论化为过往云烟。直至最后攫取到自己想要的关键词,你毫不犹豫,甚至相当镇定地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好的。现在我们的第一个问题解决了,那么下一个。”
夏油杰:“……”
不,并没有解决。
倘若这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游戏,那么你现在就是那种只会在繁长的剧情任务中狂点「skip」,一心只为拿奖励的剧情终结者。
“第二件问题。”你转目朝向五条悟问道,“悟,你家里一次性最多能抽调出多少人?”
“怎么。”五条悟问道,“你准备在咒术界搞大清洗吗?准备做到什么程度?顺便一提,指标越高,我支持赞成你的力度就越大。”
语气跃跃欲试,神态唯恐天下不乱。
双手交叠搭在面前,你移开视线,拿出了自己预计的指标,“能有当前的咒术总监会中层员工数量的一半吗?”
眼眸感兴趣地略微睁大几分,五条悟略微回忆一下,从记忆零碎不全的角落中捡出些姑且能用的瓦块石砾。只要将本家加上分家再加上那些附属家族的话……
他兴味盎然地望向你,点头表示可以。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说到这里,你从制服口袋中拿出自己写在草纸上的计划。透过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自己沿着密密麻麻的笔迹找了半晌后,才展开摆放在他们的眼前。
——诅咒师只是一个相对「咒术师」而言存在的概念,在去除繁杂而主观的定义后,诅咒师身上便只剩下一个区别于普通人的最明显的标签。
【诅咒师为操控咒力者。】
——咒术师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那是决定一个人是否能够踏入与大众眼中的世界所不同的真实世界的另一端。
【操控咒力者即为咒术师。】
——拥有这份天赋的咒术师会接收到一份「看不见」的窥视,正如你自入学以来的经历一般,无形之手早已拨动命运的轮盘。
【而咒术师皆需要登记在册。】
所历所知,恍如与人对弈。眼看对弈之人藏于幕后,无形之手划定棋盘,己方棋子皆被逼入死路。前路渺渺,末路昭昭。或许有人棋艺精妙绝伦,可妙手回春。
可惜你棋艺不精,往往只擅一力破万法。
莹白的指尖点着三行圈出来的小字,你以一种超脱物外的态度云淡风轻说道:“说实话前两个问题解决后,最后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不重要了。这个就是我之前考虑过,但是一直没能做的计划。”
“根据提出的前提问题,我倒是能听出来这个计划一定会引发混乱。”
家入硝子咬了咬口中的糖果,清凉的薄荷味在口腔中弥漫。眼皮轻阖,她的目光随意扫过那一排文字,漫不经心地评价道:“不过应该很快就……嗯?!”
急刹车一般拖出不敢置信的尾音,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凝视好半晌,文字都被她盯到失去了可供思考的意义。
眼前白纸黑字的景象时清时糊,她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现了重影,以至于怎么会看到如此合乎逻辑但又颇为炸裂的文字。
“如果成功的话……”她机械地转头,面朝两名同样陷入沉默的男同期寻求共识,“我是说如果真的能成的话,她……”
这个前无古人的计划冲击性过强,家入硝子一时间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形容。指尖压在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揉了揉,她眼睛半阖,声音叹息无力,“……算了。”
舌尖的声音如珠玉滚落,感情胜过理智占据上风。她遵循自己的本心,朝着两个陷入沉思,面色一个赛一个严峻的最强,斟酌问道:“你们两个能抗得住压力吗?”
说实话,这是个精准狙击的好问题,好到让这两个向来能动手绝不动口的问题学生都需要再三思量。
首先,他们两个并不是扛不住计划进行时可能造成的各种压力。
其次,他们两个并不是不能够解决计划带来的衍生问题。
最后,他们两个觉得这件事情还可以再仔细考虑一下,要知道冲动是……
“我承认你们分析得有道理。”
这样说着,你指了指教室里分针走过六分之一时刻的时钟,坦诚道:“但你们倘若能早个十五分钟跟我说这些,那就更好了。”
“倘若你能二十分钟之前跟我说这些,我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夏油杰声音清柔,以一种堪称冷静的姿态朝一旁的家入硝子说道,“硝子,麻烦拿根笔给我。”
家入硝子一边递笔一边问道:“准备干什么?”
“先帮她把检讨写一部分。”夏油杰露出习以为常的笑容。他现在需要做得就是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前,一步一步地做出相应的规划,“然后是我跟悟的联名书。”
【想动你跟理子妹妹,至少先考虑一下我和悟的态度吧。】
显而易见,这件事一旦成功,天内理子那件事也一定会被他们顺势挖出来,到时候这两个堪称事故的事情放在一起,真说不准会发生些什么。
“你们两个人应该还不太够吧。”家入硝子忍不住阖目,“联名书加我一个。”
【有我在的话,他们应该也会顾忌一点。】
“又不是要送她上战场,你们两个人的反应也太夸张了吧。看得还真让人不适。”
五条悟自地面上起身,在你面前略微弯腰,直至视线平行,轻轻拍了拍你的头。
他的瞳色清浅而目光深邃,凝聚一处的视线透出些莫名专注的模样。似乎是这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扭捏的话,双唇张张合合,而后硬生生憋出一句,“要知道惠还等着你照顾呢。”
哦。
每当不知道要怎么回话的时候,你只要保持微笑就可以了。
“呵呵。”
“越来越会气人了。”五条悟低声咕哝道,“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那孩子是叫惠吗?”夏油杰这时候甚至还能跟上你们语焉不详的谈话思路,低垂的眉眼轻抬,微带询问的语调,但态度上带着一种相当自然的在乎与重视,“是女孩子吗?”
“不……”
你话音未落,就听见另一道笑声盖住了你的声音。
“噗!”一声喷笑后,接下去是五条悟实实在在的越发旁若无人的捧腹大笑声,“噗哈哈哈——”
“女、女孩子!哈哈哈——”五条悟一副笑得直不起腰的模样,“所以就说,那家伙的起名品味也太差了吧!给自己的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也不怕上学以后被老师同学笑话——”
“杰,不用理他。”你双膝半蹲,双手搭上夏油杰的肩膀,认真更正道:“名字是「恩惠」的惠,确实是个可爱的男孩子。总之,虽然他爹经常不回家,兜里有钱就想赌博赛马,赌博赛马不说还手气贼差,没钱就去给女人当小白脸赚钱养家,但是吧,他爹还是、还是……”
话到这里瞬间收音,你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做不到在这种客观现实面前,昧着良心说伏黑甚尔真的很爱伏黑惠这种话。
就是说道理你都懂,但是那家伙能不能做点除了把儿子卖个好价钱之外的实事啊!
“哦对,说起这个。”五条悟的笑声逐渐收敛,询问道,“你把那家伙排除掉了?”
“没有,关于这一点我可以解释的。”
你收回搭在夏油杰肩膀的手,在半蹲的姿势下,膝盖方要使力站起。似乎意识到了你的动作,夏油杰先你一步起身,手臂拢合纤细的腰身,带着你的身体毫不费力地站起。
轻盈的浮空感转瞬即逝,回过神来时,鞋跟就已经落于地面。在他自然且亲昵的动作中,你完全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方才站直身体,尽可能快速地解释道。
“第一,零咒力的存在实在太特殊了。无论我怎么变换形容,都没办法把他包含进去。”
——譬如你那「外来力量无效」的束缚,一开始本打算用来束缚伏黑甚尔,然而最后却扭曲应用到了自己身上。
真的血亏。
“第二,我之后非常非常仔细地又考虑了一下,突然觉得一下把对方逼得太紧也不好。”你眼珠微抬,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模样,食指指节抵在下唇,音色越发显得轻薄,“就那个,不是战术上常说,要围三缺一嘛。要知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不能一次性逼得太狠了,万一对方狗急跳墙那多不好。所以就……”
他们三个终于听明白了。
人不会在危险面前无动于衷。一张疏而不漏的网铺天盖地压下,只会招致对方混乱而拼死的反抗。在对方底牌未知的情况下,你只是尽可能地给对方留下可供挣扎的余地,保证除此之外的一切能够牢牢掌握在你的手中。
于是伏黑甚尔,无论主观还是客观原因,他只能成为你给对方留下的唯一一个缺口。
“如果那位「术士杀手」真的出事了,那当惠长大之后,你准备怎么跟他解释?”
家入硝子合上纸条。很难想象她会露出如此的表情,“或者说,你准备怎么给我们一个解释?”
“只有这一次,老实讲,我不要很想做出这么糟糕的假设。”感知空气中溢动的情感,你颇是无奈地露出笑容,“毕竟这个选择是我做的,那当然要敢作敢当一点。”
这是很奇怪、却很清楚的体验。好似命运在你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忽然化作衡量「价值」的天平,巍然不动地在比对、衡量一个人的一生。
代表大众生命的「心脏」正置于天平一端,你正在自我的选择下,去衡量、去感知、去判断另一片仅以代表一个人一生的「羽毛」的重量。
那或许是轻如鸿毛的一生,但你仍旧想为那一片羽毛加重砝码——
你坚定道:“我会跟着他的,然后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我是怎么把他儿子好好养大的。”
——直至生命等价。
“哦,这么好心还想让他活着。”五条悟声调微扬,神情却蕴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意味,“我还以为你想继续报复他呢。”
“报复倒不至于。”夏油杰轻叹,纠正道,“听上去倒更像是无奈之举。”
你挥挥手,“也不至于。毕竟如果失败的话,我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愧疚到切腹自尽。”
家入硝子点头,一同出主意道:“出事的话,我会尽量让他走的体面一点的。”
【零咒力的躯体可真是罕见。解剖手法上尽量干净一点好了。】
这似乎打开了一个新的话题。五条悟莫名兴奋道:“帮人帮到底,我会帮他选一个好点的墓地。毕竟生前过得不怎么样也就算了,死后肯定不能这么潦草。”
【喔哦,用家里面的钱去厚葬禅院家零咒力的家伙,老头子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夏油杰含笑接道:“我会帮忙好好照顾惠的。”
【他完全可以走得安心一点。】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这群不做人的同期中间,你时刻有种随时都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居临天下指指点点的轻松与快乐。
根本没有虔诚可言的随意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你在心中默念道。
——感谢以咒力换取体质的天予束缚,感谢禅院家的倾情奉献,感谢盘星教的那群拟人花费大价钱把伏黑甚尔送到你面前……
至此,你跟伏黑甚尔之间的事情终于勉强也算是两清了。
啊,差点忘了。
你后又默默在心中补充道。
——放心吧,我会替你照顾好惠的。
愿佛祖保佑伏黑甚尔先生平安无事。
当然,有事也无碍,毕竟你可以对天发誓替他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