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齐静春拍了拍宁远肩膀。
宁远随即跟在先生后头,落后两个身位,只是走着走着,少年忽然发现自己开始与先生并行。
不与齐先生并行,是敬重,先生故意放慢脚步,是认可。
所以宁远也没有多想,与先生一道离开老街。
走过一条巷弄,周遭景象有了变化,宁远视线里突然变得不一样,远处空地上有几个孩童正在嬉闹。
齐先生收了神通,宁远再次脚踏大地。
十四境的术法,果然非同寻常。
先生先是带着自己走了一趟光阴,回归人间之后,又悄然改天换地,让整个小镇化为止境。
这个‘止境’很好理解,就是让空间静止。
之前小镇里头,在齐先生衣袖摆动之间,就凝滞了时空,所有人皆是不得‘轻举妄动’。
恐怕也只有那寥寥几位大修士才能不受影响。
重返泥瓶巷,齐静春对宁远说道:“虽说你得了数量颇多的祖荫槐叶,但一码归一码,我这边还是要对你有所补偿的。”
“若是你现在已经想好,可直接与我说,规矩之内,能力所在,都可。”
“你不是要找那阮师铸剑吗?不得不说,他那脾气可不算很好,将你赶出门的概率极大,我可以代你前去说说。”
说到这,齐静春抚了抚须,笑道:“老槐树不给我面子,这位阮师,应该会答应我的。”
宁远摇了摇头道:“齐先生不必如此,关于铸剑,我自会去求阮师,真要是不答应,那就暂且搁置。”
“反正我也不急,短时间内也不会回剑气长城,天底下也不是只有他是铁匠,更何况我也不是要铸造一把仙剑。”
“实在不行,我就寻一位还凑合的铸剑师,打造品相一般的,再日夜炼化温养,慢慢提升品秩就好。”
齐先生忽然站定,又拍了拍少年肩膀,“说得好,少年郎本就应该自强不息。”
宁远尴尬的笑了笑,摸了摸鼻子,“我哪算得上什么自强不息,相比于陈平安,我的背后可是一座剑气长城。”
齐静春开怀大笑,宁远却突然神色黯然,“齐先生,洞天破碎,还要多久?”
“先生真要一心赴死?”
宁远语速极快,又问:“那老槐树我也看见了,什么四姓十族,都不过是利益使然,他们只会庇护福缘深厚之人。”
“先生就当我多嘴,小镇三千年积累的天道反扑,极为凶险,洞天一碎,小镇六千人也会身死道消。”
“但里面的这些大家族却不会,槐叶庇护的这些富贵人家,都能逃脱天道的碾压制裁。”
“这些人夺取了最大的利益,那恶果却全部落在了其他凡人身上,不公平。”
宁远看向巷子尽头,皱眉道:“我知道世间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哪怕是礼圣制定的规矩,也总会有漏洞,总有不平。”
“可这是六千人的神魂俱灭啊,这个不公平,也太不公平了点。”
少年忽然大骂了一句,“他妈的,我想回去把老槐砍了!”
一股无名火缭绕心头,宁远摸了摸腰间,想要喝上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喝。
“先生,你不该死在这。”
“那些道理我都懂,但不认可,您的学问比天高,本该有一番大作为,救六千凡人而死,就少教化亿万生灵。”
“什么圣人当仁不让,都是狗屁,真要是如此,天下圣人这么多,文庙那边能拎出来一大把。”
“一个书院山长就是一位圣人,九洲更有七十二书院,再加上那些坐镇天幕的圣人,往你那学塾一放,屁股都不够坐的。”
“怎么不见他们去赴死?”
“圣人……就这?”
“为什么是齐先生你?凭什么就非得是你?!”
宁远心境顷刻间紊乱,破口大骂道:“那不都是狗屁吗?还他娘的是圣人呢,还不如我!”
“我当初跨洲远游,就算计过蛟龙沟一回,我的一个举动,后续就让整座蛟龙沟无法离开南海。”
“水蛟不得离开,就无法去往大陆施云布雨,也就不会有洪水滔天,这般功德,我岂不是也能做那圣人了?”
此事还确实是真的,当初在老龙城之时,桂枝就经常给老爷购买山水邸报,其中有一次,他就在上面看见了一则消息。
文庙降罪蛟龙沟,所有水蛟百年内不得离开南海海域。
少年突然蹲下身,咬牙切齿,几息后又变作双眼通红,“更有一群所谓的读书人,声称文庙此事做的不妥,蛟龙沟既然存在,就应该给他们活路。”
“那也是放屁,也是利益而已,水蛟一族离不开南海,那拨练气士就无法打杀蛟龙获取龙须龙骨,断了财路。”
“没人愿意去关心凡人的死活,就好比这小镇的那些个大家族,自家各扫门前雪。”
“当利益摆在眼前,他们如同饿虎扑食,当灾难来临,他们就会把凡人推上断头台。”
“我是人,自然以人族为立场,妖族的死活,存在与否,与我何干?!”
齐静春一直在旁默默听着,也有些许动容,这种少年的肩头,哪里有什么草长莺飞。
这个少年,浑身上下,都是人性,嘴里没有多少道理,做的事却全是道理。
齐静春身为儒家圣人,其实早年也有想过走一趟剑气长城,只是自从三四之争之后,就没有那个机会了。
他对于宁远的一系列疑问,其实有很多的话能去解释,但他觉得宁远不会接受,斟酌一二后,方才开口。
“你说的虽然过于偏激,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槐叶只庇护大族,就像是财富都进了不缺钱的人家。”
“哪怕是那燕子衔泥筑巢,也会优先选择富贵人家,毕竟那有钱人家的屋檐,也更结实。”
齐先生忽然开始缓步行走,“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世间不平之事,也是茫茫多矣。”
“你既然知晓洞天即将破碎,想必也知道人族登天?”
宁远点点头,在这位先生面前,没有必要隐瞒什么。
“略有耳闻。”
泥瓶巷很是逼仄,双手分开轻易就能摸到两边院墙,从地面望去,真就好似那一线天。
齐静春抬起头,“人心杂乱,欲望无边无际,既不能直接依仗境界打杀,又无法做到彻底教化。”
“所以肮脏龌龊潜藏其中,不平之事比比皆是。”
“但总有那么一小撮人,愿意为弱者让出道路,以自身立场为底线,劈开荆棘,为后世开创太平盛世。”
“所以就有了人族登天,这些人,背着整个世界在行走。”
齐静春猛然暴喝一声,“醒来!”
一缕春风落入少年紊乱脑海,扫荡心湖天地,宁远猛然惊醒,大汗淋漓。
就差一点,少年就要心魔滋生,神魂被自我束缚。
齐静春笑道:“少年到底还是少年,不要过多去思虑这些,等你往后年岁上去了,剑术拔高到一定地步,再想不迟。”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快要回到陈平安家,齐先生止步,说道:“宁远,你要知道,你不是读书人,也不是出身浩然天下,更不是什么圣人君子。”
“所以不要去想这些,这些蝇营狗苟,轮不到你来背,你身后的那座剑气长城,背负的已经够多了。”
一大一小,站立良久。
“小小年纪,就是一头白发,这样不好,实在不好。”
话音刚落,齐先生忽然一指点向少年眉心。
逼仄的泥瓶巷里,一时间春风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