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半道与宁远说了一声后,就直接去往小镇,他并不住在这边,阮师只给他一口饭吃,再无其他。
少年穿着草鞋,身后每天都背着个大箩筐,自从得知那蛇胆石的珍贵之后,每晚陈平安下了工,都会去一趟龙须河那边。
风里来雨里去,一如世间寻常人,忙着赚钱,忙着生计。
只是今日的陈平安,没再去捞那蛇胆石。
黝黑少年想要回了泥瓶巷后,赶紧修行那本撼山拳。
陈平安在路上的时候,问过宁远一事,关于修行。
少年摸着脑袋,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开口道:“宁大哥,我……我有没有成为剑修的资质?如果有,到底要怎么做?”
龙须河畔那一战,无数剑气压顶的景象,深深的震撼到了草鞋少年。
哪怕他知道,小镇里头比宁大哥修为更高的神仙也有不少,比如齐先生,比如陆道长。
可他没见过齐先生出手,也没见过陆道长施法。
他第一次听说神仙手段的时候,是那日顾粲着急忙慌的找上自己,说老槐树底下的那个说书先生,他手中的碗里,有一条大河。
可到底只是顾粲的一人之言,陈平安也不太相信,一只破碗里,居然能装得下一整条大河?
谁信呢。
可后续马上就印证了此事,越来越多的外乡人进入小镇,自己只是看了那蔡金简一眼,后者就对自己动了手脚。
那个长相极为好看的仙子,朝自己露出更为好看的微笑,语气轻柔道:“你最多半年,就要死了。”
在这之前,陈平安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也从没见过这么歹毒的女子。
为什么只是见了一面,就要杀人?
越来越多的怪事、坏事发生,顾粲跟着那个说书先生走了,刘羡阳被人一拳打烂胸膛,马苦玄突然也要杀自己……
少年五岁就长大了,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一点,极为小心的活到了现在。
直到今夜。
他亲眼目睹,有个青衫剑修出剑于廊桥河岸,陈平安都没怎么看清,那个他们说的兵家剑修,就这么死了。
那人只是语气不太好,讥讽了自己几句而已啊,宁大哥怎么就直接把他杀了。
好像有点没道理,但陈平安又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只是有点不理解的是,宁大哥之前从不会对他另眼相待,怎么今个儿就站在了自己身前?
但无论如何,那剑光荡开天地,那一剑破万法的壮观场面,也烙印在了草鞋少年的心底。
剑修,太逍遥了。
宁远当时就给他泼了冷水,“天底下的剑修,没几个真逍遥的。”
“至于你能不能成为剑修,先把你那本撼山拳练到极致。”
陈平安又小声问了一句,“宁大哥,要练成什么样才算是极致啊?”
青衫剑修笑了笑,没有继续开口。
陈平安总觉得,宁大哥那个笑容,很有深意,里面肯定藏了什么东西,只是自己还无法理解。
但其实,宁远有个屁的深意,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随意编一个,又怕把人家误导了,就干脆装一装。
但陈平安是这么认为的,无法理解没关系,以后再说,反正宁大哥说了,自己是有希望成为剑修的。
于是,少年回家的路上,趁着四下无人,捡了一根枯枝,学着那人的动作姿势,一剑又一剑。
……
宁远一手提着范峻茂,后者早就昏迷过去,将她安置在自己房内后,少年走出屋子。
范峻茂如今的情况,他也不甚了解。
事实上,早年天庭里的神灵,各司其职,共主之下四位至高,其次则是十二高位,再往下,又分封许多星官与天将。
神灵也有各自脉络,范峻茂就属于持剑者的部下,属于天将一类,持剑在身,掌管刑律。
其他神灵职责不同,能力也不尽相同,有的神灵地位很高,战力其实不怎么样,例如财神。
有的实力极强,但职位却又偏低,似郑大风那种,一个守门神将,看大门的,地位在天庭里头自然不高,但实力却并不见得弱。
范峻茂只是以月魄加持给宁远,就将她的精气神几乎耗尽,恐怕那玩意本来就是她的。
宁远没有多想,反正想不出个所以然。
夜色渐浓,少年独自蹲在屋外,取出那两件洞天的压胜之物。
抢夺压胜物之事,其实早在远游路上他就想过许多回了。
宁远当然想救齐先生,虽然他与先生都没见过几次面。
但有些事,既然想做,那就去做就好了。
就像那座屹立万年不倒的剑气长城,除去老大剑仙和最早的一代人,后世所有剑修,连去过浩然天下的都没有几个。
那他们为何要守在那,为浩然抵御妖族一万年之久?
非亲非故的,凭什么?
就只是因为三教联手定下的规矩?
就只是因为,城头那个老大剑仙看管着所有剑修,限制了所有人的自由?
当然是,但又不完全是。
如果就只是因为规矩的约束,都不用等到一万年,剑气长城早就自行瓦解了。
凭什么无罪而罚?凭什么无罪之下,连后代万世都要死守在那?这些剑修欠谁的了?
登天一战里,这一脉剑修是比旁人出剑少了?
是啊,陈清都合道剑气长城,境界最高,剑术也最高,有他在,谁都别想离开剑气长城。
可陈清都再厉害,哪怕随手一指就能点杀飞升境,他能看管所有人,但他能约束人心吗?
老大剑仙真有本事约束人心,至圣先师的位置就应该换人了,毕竟儒家治理浩然天下这么多年,依旧是人心向下。
最早的一批剑修,他们背负刑徒的身份,为浩然抵御妖族,在这之后的一代又一代,这份精气神就传承了下去。
让后世剑修死守剑气长城的,从来都不是三教定下的规矩。
而是这份祖祖辈辈传承的精气神,就只是这股子虚无缥缈的信念。
所以哪怕如今的家乡那边,九成剑修都敌视浩然天下,但战事一起,依旧会选择御剑出城。
这些人拼死守卫的,不是规矩,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阿良早年问过尚还年幼的宁远,问他小小年纪,就敌视浩然天下,为什么还要拼命练剑,只希望去城头杀妖?
小宁远当时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子才不是为了浩然去杀妖,那群狗日的读书人,不配。”
孩子马上又补了一句,“阿良,这个狗日的,不是说你啊。”
汉子当时意态萧索,闷了一大口酒。
小宁远眼神坚毅道:“我只是觉得,我爹娘都战死在这里,那我也要死在这里。”
当时小妹宁姚就在一旁,站在哥哥身后,紧握长剑,一言不发。
也是在那一天,阿良将自己重新改良过的剑气十八停,传授给了兄妹俩。
也是在同一天,阿良与兄妹俩聊了许久,说了浩然这边的许多事。
也曾说过一座山崖书院,一位齐姓先生。
青衫剑修独自蹲在门外,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
这烧酒,半点不好喝,跟云姑酿的似的。
年轻的时候,如果都畏手畏脚,这也怕,那也怕。就算以后活上个一千年、一万年,回过头来,也会觉得寡淡无味。
所以少年做了这些大小之事,好事坏事皆有,他不被道理左右,想做,那就做。
想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没死过。
真死了,葬哪都一样,天下坟头,埋的都是死人,没什么高低贵贱。
不像活着的万般人,总要分个三六九等。
人生精彩处,应当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