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飘着细小的毛毛雨。
清明已过,可天气还是阴冷潮湿。
这实在算不上是个适合散步的日子。
邵安一手执伞,一手背在身后,慢慢走在李念身边。
他穿青色的常服,脸上始终带着温润的笑意:“为官之后,大多时候都穿不了那么明媚的颜色,往后便只有回家时再穿给你看。”
“秋山。”李念打断他,“你……”
她话到嘴边,嘴巴张了又合,最终直接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邵安站在原地。
他手里的油纸伞偏在李念身侧。
他一如往昔,像是个无辜的孩子,一双眼眸注视着她,摇摇头:“念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街上行人不多,青石板路被迷蒙的水汽润湿一层。
李念忽然觉得他陌生起来。
她这一年,眼眸始终追着沈谦,极少时候会落在邵安身上。
他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逐渐成长为她不认识的样子了。
“你如今已经是内阁官员,怎么可能会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李念反问,“你能在内阁站稳脚跟,怎么会连这点耳力都没有呢?”
雨水淅淅沥沥,沿着伞骨慢慢滑落,正好滴在邵安面颊上。
他垂眸微笑,忍不住笑出声来:“念哥,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而已。”
李念的手紧了:“你拉拢了徐振?”
“嗯。”
“你弄到的口供?”
“嗯。”
“你在朝堂上奏报的沈家?”
邵安望着她,点了下头:“是,都是我。”
“邵安!”李念声音大了些,“你怎么能!”
雨没停的意思,天上始终压着乌云。
邵安望着她,忽然上前一步,将她一把拥在怀中,低沉问:“我为何不能?”
李念被他猛然抱紧,脑海中闪过去年被他逼在酒楼里的场面,身上难以抑制地抖起来。
“你混蛋!”她用力一推。
可邵安的手臂像是千斤重量,根本不动分毫。
他“哈哈”笑起来,仿佛还很享受怀中的反抗一般,边笑边说:“浑蛋又如何,他还不是败了?”
“念哥,他败了。”他依旧笑着,“他和你做过什么,度过多少日夜,我会一点一点都拿回来。”
他说完,故意放手,李念挣扎太狠,险些摔倒在地。
邵安依旧举着伞,于朦胧的烟雨里,歪头看着她。
他道:“念哥,我才是你的青梅竹马,我才是始终陪着你的那个人。横插一脚的第三者,是他沈谦啊!”
提到沈谦二字时,他无比用力,那股难掩的恨意溢出来,仿佛要咬破唇角。
“他不仁,自然不要怪我不义。”邵安的话冷了很多,他伸手拉过李念,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别忘了,现在我能左右他的生杀大权,而他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李念愣住。
她看着邵安,大为震惊。
她的青梅竹马,她曾经最信赖最放心的男孩子,如今居然变得如此陌生。
不,不是一瞬。
而是有太多的瞬间,太多的端倪,只是她沉在安稳太平的梦境里,根本没有细想。
她本能的以为只要躲在李世和沈谦的身后,朝野的这场风波,也不过就是短暂的一场雨雪,与她无关。
邵安强行把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
他依旧淡笑撑伞,领着她走进雨里。
邵侯府和半年前大不相同。
半年之前,盐乱之中因为邵晓的缘故,邵思昌放弃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罚俸削食邑,侯府一夜之间萧条不堪。
半年之后,这府邸荣光更胜往日,连梅雨天的门口都停着七八辆马车,递拜帖之人排成队。
邵安带着李念刚回来,就听管家慌忙跑上前,说有几位大人以及几位带着举荐信的士人排着队要见他。
他在人前彬彬有礼,牵着李念的手,拍着她的手背叮嘱道:“好好休息,我忙完这些再去看你。”
李念想说什么,他却已经大步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回廊里,李念站在打湿的屋檐下,慢慢转身。
身后,邵平不知何时站在十米之外,同她拱手行了个礼。
李念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了两步。
她脚步慢慢放缓,之后停下,继而转身,往邵平的方向大步走去。
雨水依旧,李念追上邵平,直接道:“邵世子,借一步说话。”
邵平浑身一僵,面露难色。
“怎么,你要忤逆本宫?”
邵平连忙摇摇头:“草民不敢。”他侧身让出路来,“***这边请。”
以前,邵安经常去找李念,捅了篓子之后,大多时候都是由邵平摆平,拉他回家。
那时候他是侯府世子,多露面,多做事,日后才能保住侯府产业。
现在邵平已经不再是世子,追着邵安的脚步,也考取了功名。
只是官位尚低,相比之下没有话语权。
他带着李念到府中凉亭,四下通透,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找微臣,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李念环顾四周。
这地方有些阴冷,雨飘着往里进。
但又因如此,四周有没有耳目和眼线,反倒一目了然。
她沉默片刻,叹口气:“本宫有很多想问的,多到本宫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邵世子应该明白吧?”
邵平站在原地。
他和邵安不一样。
如果说邵安骨子里带着一股狂劲,他则显得更加温和,更加……怂。
他哈着腰,想了片刻道:“弟弟不是一时兴起,从去青州见了***后回来,他人就不大一样了。”
邵安又摇摇头:“也许不是不大一样,也许他以前就是这样的,只是身为邵家次子,他不需要做这些事情。”
“你什么意思?”李念蹙眉。
“他不想你嫁给沈谦,殿下离宫之后,最开心的人就是他。”邵平深吸一口气,“他得知你离宫成功的后半夜,买了百两银子的烟花,站在出京的必经之路旁,放了一个晚上。”
李念微微一愣。
记忆里,她翻上宫墙,穿过宫墙上的甬道,腰间系着绳子,踩着墙头下面备好的大石头,双脚落地之后,低头跑进马车里。
她一刻不敢停下,连夜从东边的道化门出城。
那时,佩兰驾车,她一身男装坐在车内,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望向星辰漫布的夜空。
嘭!
朵朵烟花升起,璀璨的华光落在她眸子里。
她咧嘴笑成孩子模样,觉得那烟花燃放得恰到好处。
在无尽黑夜,看不见尽头的路上。
如同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