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之留在幽州督军,已经快两年了,期间从未回过中原一次。
冼离、钟弼、独孤佑、赵无戈、徐康各州守将,或多或少都完成了换防,只有镇守幽州的顾修之从来不曾挪动过位置。
按照常规,顾修之也应该调往别州了。
不过从时间长短上来看,两年其实也不是很长。徐康可是足足在益州掌军四年,才刚接到前往雍州准备用兵西域的指令。
因此,孟遇安想到顾修之,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除了私心,她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虽然这一点,她自己并不想承认。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两年里,她时常会想起顾修之。
每当她遭遇轻微质疑的时候,每当她得不到足够多支持的时候,每当她自己也迷茫困惑的时候。
她总是会想起顾修之。
每当想起顾修之的时候,她也会同时想起两年前分别时的情景。
当时,她是那么坚定果断,转身后即永不回头的决绝,似乎谁也无法挽回。
可是现在,她自己有一些想挽回了。
两年中,孟遇安思考了许多。
她的爱情阈值太高了,若无由内而外每分每毫的契合,她是绝不可能打开心扉的。
而顾修之,就是漫漫前世今生中,唯一一个让孟遇安打开心扉的人。
他深刻地理解她的一切想法,他发自内心地支持她的一切做法。
看着顾修之,孟遇安就好像是在照镜子。
和他在一起时,那种蜜里调油的融洽无间,如鱼得水的舒适自在,思维的互通,灵魂的共鸣,无一不在深深吸引着孟遇安。
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像是一个个合拍的音符,恰到好处地撞击在孟遇安的心弦上,奏出曲高和寡的绕梁余音。
因为顾修之的出身,轻视怠慢他的人有很多;但在孟遇安眼里,顾修之是完美的。
他完美得就像没有任何瑕疵的璞玉浑金,纯粹得就像未经世俗染指的玄冰雪翼。
在孟遇安心里,自己与他之间的感情,当然也是完美和纯粹的。
因此,在当初刚得知身份真相的时候,她是完全不能接受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完美和纯粹遭受了玷污。
一袭白绢越是纯洁雪白,当它染上一个污点时,就越是显眼。
孟遇安虽然待人是谦和的,但心底的自我认定是高傲的。她甘愿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牺牲自己,但绝不会在忍受不了的事情上委屈自己。
只是这样做,不论对孟遇安还是顾修之,无疑都太心狠了。
孟遇安是知道自己心狠的,也知道自己伤害了顾修之。
可即使知道,她还是做出了当时的决定,这是因为她把自己的感受和需求,排在了顾修之前面。
正如当初孟遇安亲口所说,不能让情绪波动影响了理智判断,也不想再被迫吞咽极致快乐带来的极致痛苦。
往大了说,这是为了肩上的责任;往小了说,这是为了她自己。
从这一点来看,或许孟遇安也是“自私”的。
她在身居最高位时愿意以身犯险,是因为她太爱顾修之了;她为感情的“不纯粹”而痛苦,更是因为她太爱顾修之了。
可她的“自私”,似乎又在彰显着,她没那么爱顾修之。
毕竟,她把顾修之排在了后面,同时也在身心上重创了他。
这种“爱与不爱”的奇异矛盾,孟遇安在这两年间的自省中,是逐渐意识到了的。
她也意识到,这看似顺理成章的做法中,暗藏着不为人所察觉的滑稽荒谬可笑。
这些滑稽荒谬可笑,在孟遇安的自省中慢慢浮出水面,汇聚成了一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孟念之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这个问题初次出现时,孟遇安的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两年之后,今时已不同于往日。
这不是因为她改变了主意,而是因为她有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我既然爱他,为什么要伤害他呢?”
这个问题,甚至比前一个问题更加简单又复杂。
不管能不能找到合理的答案,孟遇安都觉得是时候联系一下顾修之了——就算不为私事,为了公事也是时候了。
残秋月末,孟遇安向幽州顾修之发去了旨意。
这道旨意,并非是经由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审批的正式任免决定,而是孟遇安以个人名义写下的关怀与询问。
在信件中,孟遇安抒发了自己对顾修之的思念和眷注,不过言辞字句没有过于露骨直白,更多是以君王的身份对臣下的得体之语。
然而孟遇安相信,凭顾修之对自己的了解,他一定可以看出信中隐藏的真实含义。
在信的最后,孟遇安着重提到了州将换防的事,表示虽然任期未满,但倘若顾修之想重回中央,她即刻就能安排。
这样的提议,内涵已经近乎明了:
我想你了,你回来吧。
旨意发出二十多天后,孟遇安收到了回信。
她满怀希望地打开信,但信的内容让她失望了:
顾修之谢过孟遇安的好意,但他拒绝回来。
“末将顾修之顿首:承蒙陛下圣恩,末将忝列州将行伍,既知自身才疏学浅,更应庶竭驽钝,才不枉费陛下垂青。今幽州虽已规治呈平,但仍有痼疾未愈,末将岂敢因贪图荣华而罔顾己任?唯有忧国奉公,以报陛下。末将顾修之再拜顿首。”
孟遇安看着这封回信,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么规范诚恳,可孟遇安的心却一重凉似一重:
“原来,他还是没有原谅我。”
心凉到了一定程度,孟遇安便自嘲了起来:
“是啊,他为什么要原谅我呢?我当初那么狠心对他,凭什么现在有资格强逼他回心转意?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也有自己的情感,他也有自己的骄傲,他和我是平等的,我凭什么要求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孟遇安拿着信,爱不释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觉得信中的每一个字都透着苍劲。
顾修之原本的笔迹,是比这信上要柔和许多的。他一定是因为写这封信时态度坚决,才会把情绪体现在了一折一钩中。
孟遇安看明白了,心中的执念也落地了。
或许一别两宽,才是最好的结果,缘分是不能强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