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长大后会逐渐忘了三岁前的事,极少数的人会残留零星碎片的记忆,严铮不知道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偏偏他是那极少数的人。
——给哥哥吃。
——哥哥我想玩熊。
——哥哥你在干什么。
人和自然界其他的动物不同,自然界雌性会优先抚养更强壮的幼崽,而在人类世界则恰恰相反,母亲会下意识偏向更弱小的孩子,严昭便是这样的存在。
也许是因为自责没有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母亲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
才会走路的严昭便知道如何操纵家里的每一分微妙的气氛,饿了渴了哭了,都决定着母亲晚上的心情。
在母亲的亲自教导下,两岁的严昭就已经学会了十以内的加减法,连带着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偶尔也能对他们露出一些慈爱的目光。
毕竟身为数学教授,有一个数学天才的儿子,这在整个大院也是脸上极其有光的。
相对病弱早慧的弟弟,严铮的那点聪明也就显得微不足道。
直到三岁那年,严铮被奶奶牵着来到医院,病房里人很多,他太矮了,即便是医院的儿童床对他来说也太高了。
他没看见严昭最后的样子,只看到站在病床边沉默的父亲和趴在病床上哭的起不来的母亲,姑姑和舅妈搀扶着她,病房里的亲戚,每个人似乎都不忍看见这一幕。
奶奶松开了他,严铮只能无声的站在病房的一角,不知道是谁碰倒了窗户上弟弟的抱抱熊,它就那样掉在地上,被人踢来踢去,严铮走过去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他那时还不懂死亡是什么,只知道严昭死了。
自那以后,母亲的身体和精神气就不如从前,还时常会叫错他的名字。
父亲的情绪也越来越差,大概他认为既然是双胞胎,有了一个天才,另一个也会是天才,只要好好培养。
尽管当时的严铮已经比同龄的孩子优秀许多,可是很显然,他的程度并不符合一个数学教授对天才的认知,于是他开始把这种焦虑转移到别的地方。
比如酒精,比如暴力。
姜曦边搅着水壶里的药,一边听着,难怪严母早早就去了,没想到还有这段往事。
严铮拿出碗筷,一人盛了一碗根薯饭,接着说:“ 也许你会下意识以为,我应该不喜欢我弟,但是恰恰相反,我小的时候想的最多的,就是如果他还在就好了。”
“甚至,有时候也会有一种错觉,觉得他就在我身边。”
门帘被掀开。
姜曦转头严景安牵着小鹿往洞里挤,赶忙放下勺子过去帮忙把帘子掀的更高一些。
严铮收了话头,把饭菜端上桌。
严景安看着桌上的焖杂鱼,瞬间觉得不累了,就势在草团上坐下。
严铮皱眉呵斥:“洗手去,脏不脏。”
他这才不情不愿的起来去洗手。
就你爱干净,可显着你了。
杂鱼炸的酥烂,呈现出自然的酱褐色,焖过以后,带着虎皮的鱼肉吸满了汤汁,严景安夹了一块往嘴里送,吃的太急,呛咳了几声。
姜曦和严铮对视一眼,这荒郊野岭的,又是冬天,风寒感冒不是闹着玩的。
姜曦斟酌了一下问:“严景安,你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严景安筷子一停,抬头看了两人一眼:“你说咳嗽啊。”
接着他无所谓的说:“老毛病了,天冷就犯,没事,开春就好了。”
严铮咽下嘴里的羊肚菌:“怎么会落下这个毛病,没好好治疗吗?”
严景安想了想说:“是我出生的时候身体就不好,后来得了肺炎,治好了就留下了病根,一到天冷就容易咳嗽。”
说者无心,听者留意,严铮拿着筷子的手微抖了一下。
姜曦也是一愣,这不是严昭的过去吗,
她低下头,装作不经意的问严景安:“对了,你们是有个弟弟还是哥哥来着。”
严景安正在挑鱼刺,闻言想也没想,回答说:“哥。”
严铮闻言突然自嘲一下,绷紧下颌说:“我吃饱了,你们吃吧。”
说完,牵着小鹿去了后门。
姜曦放下碗,把壶里的陈皮甘草汤倒出来,刚好一碗。
她把药汤端给严景安:“来,把这喝了。”
严景安皱眉:“这是什么?”
“陈皮甘草汤,止咳的。”说着指了指严铮的方向:“他让给你熬的。”
姜曦披上斗篷,又顺手把严铮的也拿上往后门去,留下一句:“吃完洗碗。”
严铮正坐在木屋的浴池台上,小鹿在旁边嚼着干草,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鹿头。
见她来了,严铮对她伸出手,姜曦走过去牵住他,却不防备被他一把拉进怀里,姜曦坐在他的腿上,整个人被紧紧拥住,他身上还留着木柴燃烧的味道。
严铮紧紧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可姜曦却能感受到他的难受,有种化进空气里的失落感围着自己面前的男人。
她确实不太会安慰人,即使她已经感受到了他的难过,可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姜曦握紧她的手臂,只恨自己的表达能力太差。
严铮静默了许久才开口:“我以为他们只是因为心疼弟弟,才会对他多加疼爱,才会在他死后对我格外严厉。可其实他们需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严昭这一个孩子,只要严昭活着,他们就能变成慈父慈母。”
他的声音艰涩:“说到底,我只是双胞胎里锦上添花的那一个。”
姜曦听着心酸:“没关系,你现在有我,我会很爱很爱你,给你补回来。”
她又想起严同清那天电话里的话,爱吗,也许是爱的,为他规划,为他铺路。
可这些爱也都伴随着条件,或者说,这样的人他们更爱他们自己,更爱能带给他们荣誉的孩子。她想不明白这样的亲情,该如何定义。
**
就这样相拥着,直到姜曦打了一个喷嚏,严铮这才后知后觉,紧了紧她的斗篷,牵着她的手回了内室。
临睡前,他又往土灶里添了几块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