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钱回答不上来,他像是疼得再受不住了,晃了晃就往旁边倒下去,我没忍住,还是伸手拉住他胳膊,放他慢慢软倒在地上。
我直起身来,这才有空打量四周,原来我们又到了遇见披甲山神的裂缝断崖,我们脚下正是之前胖子和张金钱所在的地方。
兜兜转转又回来了,人还是那些人,事已经不成事了,多么讽刺。
真是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
山崖下升腾而起的碱雾早已散去,我举起手电往下照,水面清晰能见,水位上升不少,大概距离崖顶只剩十几米的样子。
“去他妈的,老天无绝人之路,就算绝路老子也照样走到风生水起!起开!”
胖子拿着一支大功率手电过来,把我挤到一边,调到最亮照向水面,我们发现装备果然四下散落在水面上,居然还有相当一部分没沉到水里去。
胖子比划下距离,把背包拖过来翻找登山绳。我们这一路绳子又收回不少,显得很富裕,都放在他这里。
他翻出绳子,抬头看向崩溃成一坨的张金钱,颇为鄙夷,“哭哭啼啼,算个狗屁爷们儿!还有脸姓张,快别给我家小哥丢人了,你还是改姓林吧!有本事闯祸,没本事收拾,怂逼,啥也不是!”
“......老子姓张。”张金钱抬起头。
他本来被我灵魂一问,难过的要死,几乎万念成灰,瘫软成泥,此刻像是被胖子当头棒喝敲醒了,把眼泪一收,也爬过来往崖下看。
胖子看向我和闷油瓶,“小哥,天真,咱们铁三角什么时候信过天,信过命?谁说的我们回不去了?我偏说我们都能回去,那我们就能回去,一个也不会少!”
他往下指了指,“装备就在这下面,我能拿回多少就拿多少,有就比没有强,出去一个人,我们就还有救。等着,打捞大队长这就下去了。”
他开始往身上绑绳子。
我也从地上捡起绳子,“老子才是队长,你是副的,别动不动就想夺权。”
闷油瓶走过来按住我俩肩膀,轻声说,“锁链。”
胖子愣了一下,又重新打灯照下去,我蹲下去仔细打量,果然发现装备之所以没有沉下去,很可能是因为包带或者包里掉出来的装备卡住水下的锁链扣了。
那这样下去拿装备的风险就太大了。
两种锁链无从分辨,皆不可触碰,万一我们身上有根长一点的腿毛碰到古青铜锁链,可能连渣都剩不下。
我听见背后响动,一回头,发现张金钱也默默的把登山绳往腰上绑。
他的针法已经失效,全身烧烫伤面积超百分之六七十,疼起来如烈火焚身,普通人大概会痛不欲生,失去理智,可他的动作看起来就跟没事人一样。
张家人是不怕疼的,怕心死。
他抬头目光安静的看了我一眼。
触到他眼神那一瞬间我就懂了,水面下的乱涌,平静的疯狂,决心和算计,冷血和执行,他看我就如当年我看小花,我看他就像当年小花看我,看另一个自己堕入深渊去,谁都拉不回来。
他疯了,我在心里说,眼下只怕他心里的念,已经疯魔到超越肉体的痛了。
其实在我这里,惟火中取珠这一件事儿就足以保他不死了。我并不打算对他做什么,我也可以不记仇,但我不会不长记性。
虽然说这世间除了生死都是擦伤,可我不是橡皮擦,不可能一直擦伤一直原谅,一次原谅,一次长记性,足够了。
以后我们路归路桥归桥,不算朋友也不算敌人,是陌路人。
就像他说的,我不可能因为一局输赢,去跟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置气,但无论输赢,一局终了,我也不会再去惦记一颗棋子了。
“你做什么?”我问他。
他看向闷油瓶,平静的回答我,“既然族长没给我除籍,我还是张家人,张家人没有废物,是对是错,一人做事一人当。”
张金钱的牙关都咬出血了,细细的血丝从他嘴角流下来,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但他不打算再给自己扎针了。
“吴老板,我没料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事,但我做错了就是错了,我会尽全力去补救。装备我去拿,就算下面是条死路,我先死为敬。”
“滚,什么死不死的,要活着。”
胖子一直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看他这样决绝,他反而消了气,又动起恻隐之心。
“我们知道了,你那是被夺舍了对吧?不要冲动,我们先来想想别的办法,条条大路通山外,不一定非要豁上你这条年轻的老命。”
张金钱摇摇头,“来不及了,再拖一拖谁也走不掉。”
他举着手电,照向崖下水面,“你们不懂,我和族长都被盯上了,祂一定会把我们都留在这里。我死定了,但你们还有机会离开,两位老板,你们还有机会,我要把机会给你们拿回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纵身坠崖了,胖子卧槽一声,立即扑过去把绳子另一端按住,闷油瓶扯起来就系在凸起的一块岩石上。
张金钱顺利入水。
我心里不安到了极点,难道说他和闷油瓶都看到些什么,让他觉得他再也回不去了,那闷油瓶说的我们,真的就是指他和张金钱?
还没问过我,我不答应。
我问闷油瓶,“你们看到了什么?”
闷油瓶轻轻叹口气,“命运。”
命运,什么是命运?我就是命,胖子就是运,命运加身,还有什么比我们更凶狠?
“会死么?”
“张家人会,但你们不会。”
胖子立即说,“小哥,要不你们考虑一下改宗换姓?他改姓林,你跟我姓王。”
我瞪他一眼,这种血脉的事是看户口本吗?
胖子误会了,接着说,“当然姓吴更好。”
我是在计较他跟谁姓吗?
闷油瓶也懒得理他,从背包掏出两根绳子,找地方固定好,撒开手垂向水面,回头对我和胖子说,“快下去。”
胖子一听,惊得差点坐到地上,“不改就不改,小哥你又来!”
这关键时刻闷油瓶又被夺舍了吗?
我看他的眼睛,眼睛不会说谎,他也正看着我,淡淡的,软软的,静水微澜,带着同张金钱一样的决绝。
“没时间了,用最快的速度从锁链去到对面。”
是了,对面山崖有一根确定是张家的青铜锁链,是安全的,披甲山神曾经爬过。
我照向对面,很快就找到了,立即指给胖子和闷油瓶看。
“小哥,那你呢?”我回头。
闷油瓶没说话,蹲下去整理背包,看上去忙忙碌碌的样子。
我发现最近他对我藏着掖着的时候,总会给自己找点事做,要么洗碗,要么修表,要么,整理背包。
这是怎么了,这两个张家人同心而共济,打算一起给我和胖子铺一条归路吗?那他们自己呢?
我抓住他的手,“一起走,不然我是不会走的。”
他嗯了一声,把整理好的背包扔给我和胖子,然后我们顺着绳子降下去,随后他也速降下来,扑通落在我身后。
张金钱身上的燎肤之痛泡在冷水里估计还会舒服一点,他已经找回小部分漂在水面上的装备,看见我和胖子游过来,他有些吃惊,“你们怎么下来了?”
胖子用手电照过去,“那根,就是你们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救命稻草,记住了。”
张金钱笑了笑,毫不在意,他把装备递给胖子,“拿这些先走,我去找剩下的。胖老板对不住,你和吴老板一定会有好运气,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次,祝了我,祝了胖子,并没有祝他们族长同样也有好运气。
闷油瓶推着我和胖子来到那根锁链旁边,我还没够到,胖子先伸手搭了上去。
还好一切正常,胖子抓住锁链扣,回头跟我说了句,“天真,我就捷足先登了,万一我爸爸霸王龙又折回来,你等着看胖爷给你大义灭亲清个场。”
我拍了他肩膀一下,“别哔哔了,我和小哥就跟在你后面,警告你啊,不许在我们头顶放屁,不然回去以后,你就给我蹲厕所吃饭去。”
胖子怪叫着靠了一声,一边往上爬一边嘟囔,“你家住在钱塘江边上是吧,差一点就入海了,管的真他妈宽。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胖爷一紧张就喜欢放屁怎么办,以后我要把饭桌摆厕所里去。”
“你摆你的,我和小哥单独开一桌。”
反正喜来眠的桌子有的是。
我也开始往上爬,爬了几米,我往下一看闷油瓶竟然没跟上来。
不仅没跟上来,他人还不见了。
“小哥,小哥?”我立即停住了。
胖子往下看一眼,“他估计去拿装备了,我先上去开路,你在这接应小哥。”
我说好的,就挂在离水面两三米的距离,四处寻找闷油瓶的身影。
青铜锁链掉下去的地方并不算很大,我很快就找到了他的手电光,看方位像是正跟张金钱研究怎么不碰到锁链而取下装备背包。
微光散照,澹水粼粼,那两个人就在波光水影里忽隐忽现,有种虚无缥缈可能随时会消逝的不真实感。
我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