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一向爱面子的时颐迁已经快不懂“体面”二字怎么写了。
周砚是江南丝纺生意的商会头领,掌握着江南一带的消息动脉。时颐迁有自己的考虑,皇帝常年安排他料理边塞,他心中也有底,能猜到皇帝不希望镇北侯涉足中原。
伴君如伴虎,为帝皇做事,多留一点心思总是没有错的——时颐迁身为朝中重将,若真老实巴交地去守一辈子边塞,对中原事务不闻不问,以后随便出现一个什么文臣谏奏诽谤他,就能让他九族诛灭。
镇北侯大将军这半生军功无数,又得皇帝信赖,好似风光无限——但越是这样,越是要步步为营。
人越是走到峰尖,越容易不慎跌落谷底。
时颐迁要与周砚这个商人交好,便可以掌握到中原的消息。
周砚这个人只对两样东西感兴趣,一是生意,二是美人。时颐迁半辈子都在打仗,对做生意这事情没有头绪,他唯一能拿出来的筹码就是自己的女儿了。
周砚房中已有五房妻妾,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种。时颐迁深知周砚是个什么德行,所以肯定是不能将自己宝贝的亲生女儿时兰心嫁给他的。
虽然时颐迁也觉得自己这般想法对桃杳很有些不公平,但他很快就给自己寻到了理由。
若将亲女儿嫁过去肯定要铺张排场,不免惊动皇帝让其起疑心,而嫁个养女倒是可以悄悄不动声色的,不打草惊蛇。
时颐迁又思虑着,周砚这几年生意做得不小,也算是家财万贯了,把桃杳嫁过去不会让她过苦日子的。
桃杳本来就是个捡来的,她在时府成长到如今的年岁,本就是享受了本不属于她的荫蔽。
现在桃杳到了年纪,时颐迁自认为自己替她寻一门还过得去的婚事,又能顺便与周砚这个江南大商交好,不算亏待这个养女,也成全自己一桩心事,算是一举两得。
在时颐迁踏进偏厅门槛之前,本来还想着周砚肯定余怒未消,脑海中早早预备好了无数种赔礼道歉的说辞,却没想到当他拎着桃杳走进偏厅中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此时此刻,周砚正一脸恬适地坐在厅中花桌边,左手端着一盅热气氤氲的酒,右手里正执着一枚黑色棋子。
桌上正在进行着一局棋,桌子对面似乎还坐着什么人,周砚与那人有说有笑的谈着天。
待时颐迁更走近一步,顿时诧然,脚步僵在了当下——桌子对面坐着的,是楚欢隽。
见到楚欢隽,桃杳的反应比时颐迁还要大些,两只眼睛瞪成了核桃般大小,像一只老鼠般瞬间窜到了时颐迁的背后,企图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去。
时颐迁顾不上意外,他向来讲究礼数,于是抓着桃杳的手径直迎了上去,微微躬身了向楚欢隽行礼。
“王爷要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我都还没来得及准备。”时颐迁完全不能料到为什么楚欢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脸上挤出一个狭促的笑来。
此时,楚欢隽正专注着眼前的棋局,并没有抬头,只是淡淡说道:“老时,我们都老熟人了,我就是来走个门儿散散心,用不着兴师动众的。”
比起方才在晚宴上气焰嚣张的派头,此刻的周砚简直像变了个人,在楚欢隽面前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他脸上的神情和口中的谈吐,尽极了谄媚。
见到时颐迁和桃杳,他也不急着询问,仿佛把谈好的婚事抛之脑后了似的,眼里只剩下面前这局棋了。
“想不到,时老爷也和王爷有交情?能在这里碰面,我与王爷还真是有缘分……”
周砚终于将那张满脸堆笑的脸转了过来,向时颐迁隐晦地使了个眼色,又说道:“我与王爷也算是老相识了。两年前,我的生意还没做到江州府的时候,多亏了王爷帮忙周转,我才有机会将我那小本生意做到现在这样大。”
说到这里,周砚又斟了一满碗热酒要敬给楚欢隽。
楚欢隽依然垂着眼睑专心注视着棋局,只当没有看见周砚的动作,全然没有给他脸色看。
周砚自讨没趣地退后一步,掌碗仰尽了酒水。
楚欢隽皱着眉思忖片刻,将最后一枚白子落定,终于展宽眼眉,笑道:“赢了。”
周砚这才意识到,方才他满门心思琢磨着怎样谄媚讨好楚欢隽,楚欢隽都压根没听进去,只想着怎样把这局棋赢了。
虽然这局棋,周砚只用了不足三分的心思,但论棋艺,他还是有信心能胜过楚欢隽好几筹的——毕竟在江南,他是出了名的“棋王”,况且之前他与楚欢隽对弈过几次,每次都让楚欢隽输得心服口服。
周砚连忙回到桌边去看那棋局,脸上显现出惊叹的神情,不禁赞叹道:“好!这一步棋走得好!”
楚欢隽莞尔一笑,修长的食指在桌边慢悠悠地一下一下敲击着,漫不经心地说道:“周先生,你放水了。”
周砚连连摆手:“绝对没有!王爷棋艺过人,能赢我本就是轻轻松松,哪里需要我放水呢?”
看着眼前这一切,桃杳不禁想到:这个周砚,虚与委蛇和阿谀谄佞的本事算是一流,只要他心有所求,哪怕对面是头只会吃喝拉撒的猪,他也能夸得天花乱坠。
想到这里,桃杳的目光不由得落到楚欢隽身上,又不由得将他和猪联系到一块。嗯,哪怕楚欢隽只是头猪,一头有着高官尊爵、黄金万两的猪,贪图此猪身上可能带来的荣华富贵的周砚,也能将他夸成天蓬元帅。
桃杳忍不住开始想象猪八戒的脸安在楚欢隽那身讲究得不行的衣着之上,忽然就被戳中了笑点,尽管她瞬间捂住了嘴巴,但由于笑意太难憋,还是不小心笑出来噗嗤一声。
屋内本就没人说话,桃杳这一笑,更是满堂沉寂,显得她刚刚的那一声嗤笑分外刺耳。
时颐迁顿时向桃杳丢来一个警告的眼神,桃杳连忙将头埋下去,不敢再抬头。
这时候,楚欢隽挽起襟袖,从桌边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至桃杳身边,毫不避讳地将目光全部倾注在她身上,说道:“这位便是时家二小姐了?周先生,她就是你说的,准备娶过门的妾?”
周砚也连忙凑过来,他一直侧目偷偷观察楚欢隽脸上的神色,应当是在揣测楚欢隽心中所想。无奈楚欢隽的脸上是百年不变的假笑,一般人绝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嗳,正是。”周砚答道。
时颐迁手上发力,一把将桃杳从自己身后拉到周砚面前。桃杳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动作微小,但还是落在楚欢隽眼里。
桃杳还被鱼刺卡着喉咙,说不出话,索性继续装傻,一脸白痴相地看着面前几人。
她这样子,与方才在晚宴上见到的时家二小姐简直判若两人。周砚都忍不住疑心,莫非是时颐迁也不想嫁这个女儿,趁机掉了个包,换了个假的时二小姐过来?
周砚嘴角抽动,有些狐疑地询问道:“时老爷,时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时颐迁连忙找补:“或许是受了惊吓,一时没有缓过神来。小女与周先生的婚期不可耽误,这几日,我去安排几个城中最好的医士来给她瞧瞧,一定给她治好了,再与周先生商榷婚事。”
“呃这……”周砚的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很显然,他并不想娶一个傻子回家。
楚欢隽的反应则不同,他刚才是见过桃杳的,知道她没有神志不清,于是很快便注意到了桃杳微微抽动的颈喉,一下便明白了。
“老时,府上今晚用的是什么菜?可有吃鱼?”楚欢隽问道。
“鱼?是有一道红烧醋鱼来着……王爷是想吃鱼了?不好让您吃剩菜的,我这叫后厨去备。”时颐迁迟钝,还没反应过来。
楚欢隽径直走到桃杳面前,毫不客气地一把掐住桃杳脖颈,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王爷!您这是……”时颐迁惊道。
桃杳被他掐得窒息,只感觉胸腔中急剧涌上一股气流,逼得她忍不住开始剧烈咳嗽。
楚欢隽见桃杳脸涨得通红,才将手上的劲头松了一些,他用了巧劲,其实不至于让她太难受。
“吃得这么急?赶着嫁人?”楚欢隽刻意把声音压得极低,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音量。
桃杳被楚欢隽捏着下巴,被逼迫着不得不直视他那双带着玩味的笑眼。因着她不停咳嗽,感觉气短难受,眼角也不觉噙满了忍痛的泪花。
忽然,桃杳感觉颈间一阵冰凉,原来是楚欢隽正用冰冷的指尖慢慢摩挲她细腻的颈间肌肤。灵巧的指尖滑过她柔美的下颌线、若近若离地触碰到她敏感的耳垂,顺手将一缕散乱的碎发替她别到耳后了。
他的动作藏在暗处,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有楚欢隽与桃杳二人知道这个动作带来的氛围有多么暧昧。
楚欢隽用一种极尽柔情的目光看着桃杳,似乎是正在向她昭告某种危险的信号。
猝然间,桃杳感觉胸中气流冲撞得更厉害了些,一个踉跄撞开了楚欢隽,跌倒在地上,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那根卡在她喉咙里的鱼刺终于吐了出来。